平生住过的房子没有仔细统计,不少都已印象淡漠,唯有一幢在德国慕尼黑名叫“福庐”的小楼,至今记忆犹新。
我们一行六名中国留学生,结束了曼海姆市歌德学院三个月的德语班学习之后,于1982年4月1日到达慕尼黑,居所在慕市远郊名叫Gernlingden的一个小镇,居民才二千余人。时值初春,鲜花盛开,鹿群悠游林间,宛若世外桃源。众人合租一幢三层的小楼,离市区有26公里之遥,交通靠轻轨转地铁,一趟约需50分钟。轻轨德文直译为“快车”,不算拥挤,班次也不算少,只是距离太远。
六人当中德语教师陈君最先动作,他用德文给巴伐利亚州总理施特劳斯写信,请其协助解决住房。陈君在这位州总理访华时有一面之雅,不久就收到州总理回信,为他在市内奥运村安排了一间价廉物美的学生宿舍。陈老师进了城,我等不免心动。我每天去慕大兽医学院的微生物研究所学习病毒学诊断技术,午间则到大学生食堂用餐,其间要路过欧姆路 (此路因纪念著名的物理学家欧姆而得名),欧姆路18号的门柱上有个铜牌,刻着中文正楷“福”字,醒目而又亲切。早来的中国同学告知,这就是有名的“福庐”,留学生与德国人都称之为“HausFu”,是隶属于教会的小型学生公寓,主人德国神父是中国通,曾在中国山东等地传教,中文名字叫“仲磐石”。《易经》 有句:“鸿渐于磐”,莫非预兆我们这些来留学的千里飞鸿,可借此“磐石”落脚? 但是福庐容量有限,入住甚难,而且仲神父对住客比较挑剔,有人求见十几次都未能如愿。福庐很特别,“华洋杂处”、“国共合作”,住有少数德国人,以中国人为主;中国人有来自大陆的,也有来自台湾的,中共党员、国民党员皆有,彼此心知肚明,各不干扰。我立马看中福庐这地方,因为它离研究所实在太近了,步行只要五分钟,真是可以得月的近水楼台!
我请阿登纳基金会的Z博士引见,Z是学法律的基金会老奖学金生,尽义务,当基金会新生的“Tutor”———此词中文没有完全对应的词,意思类似我们的辅导员。1982年5月13日在Z博士的陪同下,去见仲神父。踏进福庐大门,眼睛一亮,路道右侧是一片菜地及停车场。路长约40米,尽头是栋略显陈旧的小楼,楼前同样有一个“福”字方牌。后来知道,这个福字牌是在市政府正式登记注册专用的,不像在中国可以随便贴个福字。路道左侧及福字楼西墙是一排蔷薇,西方人称之为玫瑰,正值花开,满架蔷薇一院香。“春归何处? 寂寞无行路”,找房的我,怅惘之余,若有所得。
仲神父身材魁梧,微胖,满头白发,精神矍铄,态度和善,用中文寒暄几句后很快改用德语交谈,大意是福庐目前没空房,要等机会。谈话非常简单,出乎我的意料,压根儿没提是否信教之类的问题。可以感觉到,面试通过,我被“录取”了。一个多月后我从远郊迁入市区,暂住福庐的图书馆,与另一位学德语的日本学生加藤同住一室。不久加藤去维也纳继续学业,由学音乐的中国学生小苏替补。图书馆取名“慕华”,显示神父对中华文化的仰慕之情。室内高悬叶公超题字的“慕华图书馆”镜框,有不少中文书刊,除 《三国演义》等古典名著外,杂志有台湾出版的 《传记文学》,颇有文章可读。还有 《光华》,类似大陆的 《人民画报》,当时正起劲地报道鲁迅的孙子周令飞去台湾之事。在图书馆住到9月5日,终于等到2号房间腾空入住,直至1985年6月回国,在这间约十平米的小房间内,我度过多少失眠之夜,也度过了拿到博士学位、妻子来团聚的最美好时光。
福庐是座三层小楼,一共十几个房间,厨房、卫生间、淋浴室及电视室公用,住户除交纳房租外,冬季尚需分担燃气费。有一台公用电话机,可打国际长途,登记结算,台湾来的学生常用,我们那时国内都没有私家电话,只用来接德国国内电话。仲神父孤身一人,住二楼套间,陈设简单,无家产可言,平时自己单独用餐,不到厨房。有一女秘书德国人,有时来帮忙料理杂务。我入住时福庐住有两位德国学生,六位台湾来的中国人,七位大陆来的中国人。台湾留学生对神父颇有微词,说他“投机”,神父不为所动,声言要帮助所有中国人,不管来自海峡哪一边。福庐一大特色是有个大厨房,约二十多平米,抽风设施不完善,天天炒菜,虽然打扫,难免烟熏火燎,不太雅观。神父并不介意,说既然要做美味的中国菜,就少不了油烟。德国超市的食用油那么便宜,我们用起来毫不吝惜,油多火猛,炒菜色香味俱全。一般德国人做蔬菜,要么生拌,要么煮得稀烂,全然不解炒菜之妙。
住在福庐的中国留学生,我前后接触有几十人。中国社科院的卓君,从北京来苦读4年,读书破万卷,最终拿到哲学博士学位。卓君勤奋好学,敏事讷言,不乏幽默。1985年初我们都在焦急地等待妻子的来信,以便及时了解来德探亲的进程。那个时代没有手机及电子邮件,唯一渠道是航空信,平均5至7天才能寄到。某日大雪纷飞,雪花飘入信箱钥匙孔,冻如硬石,无法开锁。卓找仲神父,拿了一小瓶抗冻油,向匙孔里轻轻一滴,豁然洞开,小卓喃喃自语:“鬼子的东西真灵!”1984年秋,我们二人搭便车游维也纳,霏霏细雨里,在市政厅广场前正碰上露天音乐会,乐声响起,在场之人无不闻歌起舞,大排档卖快餐的女郎也载歌载舞,音乐融入雨水,遍地流淌。武汉同济医学院的杨君,来慕尼黑技术大学进修病理学,业务颇有收获,同时也是我在福庐做中国菜的理想搭档。回国后赠我他参编的 《德英汉医学词汇》,派了不少用处。没几年,杨老师华丽转身,成了知名的心血管病临床大夫。住福庐的德国女大学生玛利亚,秀外慧中,乐于助人,略懂汉语,我们都希望她能去中国继续深造,但是听说她后来去了日本。
仲神父的头衔有福庐院长、汤若望协会的秘书长等,时常组织中国留学生活动。汤若望是明末清初耶稣会派到中国的传教士,对天文历法颇有建树,死在中国。这位传教士是德国科隆人,与仲神父是老乡,只不过前者出身名门,后者家庭贫寒,子女较多,才送入教会。与仲神父接触多年,他从不向我们宣讲天主教教义,只记得较经典的两个段子。一是每当福庐有人学成回国之前,他都会主持一个全体住户参加的欢送会,照例用中文讲几句话,说“现在我是一只眼睛哭,一只眼睛笑,哭是要与你们分别,笑是你们将与家人团聚”。德国式思维用中国语言如此表达,别有风味。另一段话是在带我们参观教堂时说的,教堂为什么造得这么富丽堂皇? 这是给穷人看的,相信上帝吧,相信上帝你们将来就会住上好房子。率真幽默。
1987年10月10日上午,我陪同汉诺威兽医学院的代表团进入北京华都饭店,没想到,突然被人一把抱住,用德语大声说“世界真是小啊!”定睛一看,原来是仲神父,他也到北京,竟在饭店不期而遇。1993年我与妻子再次赴德,去慕市时仲神父特邀我们在高老板的“中国饭店”共餐,他苍老许多,毕竟年逾八旬。1996年我们去慕市,没见到仲神父,听说教会令他退休,搬出福庐,住到远郊某地。仲神父后于2000年3月12日逝世,享年88岁,葬礼没有通知当年福庐的留学生参加。没了仲神父这块磐石,福庐被当作危房拆除,在这块寸土寸金之地建起了摩登大楼。但是福庐这栋小楼,永远矗立在我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