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做过编辑的人,都对“拖稿”这事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拖稿”一病,不但传染性极强,而且治愈率极低,作者一旦感染,作为编辑大人,就要踏上一条漫漫无期的求医问药、催稿逼文之途。更可恨的是,患有此病的作者,大多数并不配合治疗,会拿出99%的智商来与编辑斗智斗勇,而只用剩余的1%来完成本应全力进行的稿件。
每个刚签约的新作者,都会像刚进门的宠物狗,或者刚确定关系的男朋友,动用各种鸡贼的本事,来试探编辑的底线。如果双手轻轻地划过截止日期,而编辑大人没有反应,那么作者就会大剌剌地把这个日子标记为安全范畴,然后心中默默地把真正的截止日期拖后一个礼拜,当然,这得看良心,三番五次下来,拖后一两个月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为什么出版行业内的编辑大人被尊称为“老师”? 其中一个原因,一定是所有作者都需要“老师”好好管教一番。
老派文人,对于“拖稿”一事,常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讲述起自己和编辑之间爱恨交加的拖稿、催稿拉锯战,一面是炫耀自己旁门左道的机智,一面是暗示自己举足轻重的地位。当然摆上明面的,还是“对文字质量有要求”这种冠冕堂皇之语。这种文人癌的早期患者,常常用“完美主义”来掩盖自己懒散的本性。殊不知时间拖得越久,对编辑的愧疚之心越强烈,自我要求的质量也就越高。正常写作,尚且“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况乎压力之下,只会越拖越烂。等到文人癌病入膏肓,对编辑的愧疚之心所剩无几,只留对作品的自恋之情,就会用E·B·怀特的话来催眠自己:“拖延对于作家来说是很正常的。作家就像一个冲浪者——他会等待时机,等待一个完美浪潮的出现。拖延是他的本能。他等待可以把他推向前的波涛。”
前两年,一位老师主持编纂一本著作,十余个小伙伴应邀参加。我是中途加入,所以当时距离初稿交稿日期已经非常接近,一度因思路不顺而屡屡废稿,甚至崩溃大哭,然后擦干眼泪、喝杯咖啡继续写。在跟老师提前申请的情况下,延迟三天终于交稿。交稿之后,我简直如获新生、一身轻松,欢快地外出去参加学术会议,谁料会场遇见了主编老师,老师笑吟吟地拍拍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今天下午开会,我就用来看你的稿子。”在我看来,简直就像被迫站在老师身边,看着老师批阅自己的试卷……老师满脸都写着“如果你写得不好,晚饭就别想吃了,咱俩好好聊聊”,而我唯一庆幸的是,我刚才的午饭吃得还挺饱……
所幸初稿顺利通过,但是当老师在微信群里表扬我的时候,我才赫然发现,自己居然是第一个交稿的! 于是充满了“小伙伴们集体翘课,只有我一人不知情来上课还坐在了第一排”的惶恐,小伙伴们一面惊觉忘了和我约好节奏,一面友好地张开双臂欢迎我加入拖稿部队。由准入拖易、由拖入准难,踏准了大家的节奏,这本书的交稿日期从双棍节变成圣诞节,从放寒假移到新开学,从“人间四月芳菲尽”拖到“六月荷花香满湖”……老师忍无可忍,终于在群里宣布某月某日“要么交稿,要么交尸”! 而时钟悄悄跳到那天零点的时候,群中成员的昵称,陆续主动改成了“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拖稿半年,该书终于完成,群中的一位经验丰富的师兄表示非常欣喜,简直刷新了自己的交稿记录,“有一次,某位大师去世,编辑约我写篇回忆文章,”师兄幽幽地回忆道,“等我交稿的时候,正好赶上这位大师去世三周年的纪念会。”
虽然大家对自己的拖稿之症,时有自暴自弃、放弃治疗的想法,但拖得久了,也都发现,这实在是件不体面的事情。作者与编辑,本来应该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能够尽情尽兴地谈一些风花雪月、文人雅趣,哪怕聊聊正在写的文章,也能满足作者又自恋又孤独的小心理。但是一旦掺和进“拖稿”二字,两边立马变成欠债与讨债的关系,寒暄不过三句,恨不得就转回到“什么时候交稿”上来。在我们拖稿的半年时间里,每逢见到那位老师,都心虚气短、绕道而行,直到稿子妥当,才恢复到此前相谈甚欢的状态。不体面,实在是不体面。
随着新媒体时代的到来,信息传播的节奏越来越快,“文人”这种闲适的称呼,也逐渐被“知识分子”所替代,那种闭门造车式的写作,当然永远有其一隅,但人们更希望看到的,是在各种社会现象、文化事件出现时,在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有人能替他们准确地表达出来,表达出喜悦背后的欲望、愤怒背后的压抑、悲伤背后的匮乏、恐惧背后的焦虑。
深度的思考,只有借由热点之势,才能更好地传播出来。而热点的兴衰周期,又被微博、微信这些新媒体压缩得无比之短。过去哪怕是日报,都是每天一早集体出刊,好歹也算统一交卷,现在各种网络媒体,却简直是百米赛跑、分秒必争。某次我应邀写篇影评,因为时间紧急,熬到凌晨近两点完成,立刻传给网站编辑,本以为编辑大人会明天一早收信,还有点沾沾自喜,没想到编辑立刻回复了邮件,敬业程度简直把我吓哭。
网络空间中成长起来的一代,看起来毫无章法、状似放养,但实际上对时间的反应却格外敏锐。网络文学里面精确的“每日更新”规则,既规训着作者,也规训着读者。每天到了固定时间,新的连载一定要放出,勤奋的作者一日双更、三更,像一日三餐一样准时送上精神食粮。作者开始连载之前,不备点余粮,都会被戏称“裸奔”,而实在有事,要提前向读者们报备、向网站递请假条,每月请假次数有限,用完了,这个月的全勤奖也就泡汤了。奖金事小,信誉事大,连已经成名成家的网络大神写手,都不免被读者催更,一般作者若敢失信几次,基本也就要“扑街”于成千上万的后浪之中了。
而网络游戏也有一个奇妙的功效,它将年青一代的即时反应能力,训练得无比强悍。虽然写稿不比打游戏,但是真的要逼他们坐下来赶个稿,结果往往是会给人惊喜的。系统从不和人商量,一旦接受了任务,就只有立刻将怪兽打败。
所以那位曾被我们拖稿半年的老师,在新组织的一本网络文学年选时,就收获了这样的惊喜。在时间紧迫的一个月中,年轻人为主的团队马力全开,老师不断以“表扬先进”烘托按期交稿的氛围,各种初稿不但如期送达,而且车轮战式的改稿会下,时间死线之内也精修出了完美的二稿三稿。大家如同进入了一个庞大的游戏,齐心协力组小队、刷副本、打怪兽、涨经验,每周五下午是改稿会,于是每个周四的晚上,微信群里都会呈现出谜一般的狂热:大家都在赶稿……虽然还是踩着截止日期,但好歹是在日期之内。
老师对大家前夜熬到凌晨三四点的行为,简直爱恨交加,爱的是我们终于能按时交稿,恨的是怎么就不能多提前几天,哪怕几小时也好,仍旧是要弄得如此“不体面”。我此时已经能作为学姐,倚老卖老地调侃:“老师您看,我就不跟他们一样,我岁数大了,没法熬到夜里三四点,宁愿早晨五点起来写稿。”老师面露喜色,立刻表扬我有计划、很体面! 我嬉笑着接着说道:“老师,您误会了,他们是截止日期前一夜熬到三四点,我是截止日期当天早上五点起来写……”
但历经这一轮回,拖稿这一文人癌,总算有了一点好转的曙光。春节将至,各路编辑又开始为假期展开轰轰烈烈的囤稿大业,各位作者,也开始了一年中最怕见编辑的几天。我们都将见证彼此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有编辑骗作者出来吃饭,结果带着电脑监督作者写稿,也有作者能编出一百个拖稿的理由,附带五十个跪地、认错、抱大腿的表情包。但最体面的方式,还是乖乖按时交稿,次之,是乖乖交稿。
你猜的没错,这就是一篇写给所有编辑大人的情书与检讨,因为这篇稿子,还是拖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