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中西部，圣路易斯比芝加哥的历史要久，规模也大，号称“西部之门”。可看的地方很多，比如密西西比河畔著名的拱门、城西世博会遗址开辟的比纽约中央公园和芝加哥林肯公园还要大的森林公园、获得美国城市设计大奖的市中心的城市花园等。但我选择的是城市博物馆。是专程慕名前往。为了一个叫做罗伯特·卡西里（Robert Cassilly）的人。

起初，我不明白为什么卡西里把这个地方命名为城市博物馆。它离市中心很近，是一座十层大楼，现在开放的是一至四楼和顶层的露台。这里完全是一个儿童乐园，但和诸如迪斯尼乐园等儿童乐园完全不同的是，除露台上有一个旋转轮盘的大型电动游乐项目外，没有一点儿高科技的影子，楼上楼下，脚前脚后，遍布洞口，你可以随意从任何一个洞口进去，在斗曲蛇弯的洞中钻来钻去，不知会从哪一个洞口钻出来，眼睛一亮，别有洞天。很可能是一个新的楼层，也可能是一个新的游乐场，也可能是一个长长的滑梯，坐上去载你滑到别处。大楼的天井，被充分利用，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山峰，里面布满纵横交错的暗道机关，可以看到传说中的神女和动物雕塑，在迷离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也可以通向不同的楼层，替代了格式化的升降电梯。

到处可以看到孩子们止不住的笑脸，到处可以听到孩子们惊异的尖叫。简直就像迷宫，就像地道，地道全都是用结实的钢丝和钢管组成，孩子们，也有好奇的大人，在幽暗的洞中爬行，像鼹鼠挖洞，像泥鳅钻沙，带给人的乐趣，和高科技的游乐场完全不同，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说其新，是因为你完全靠自己的手和脚感受意 想不到的新奇，那种感觉，有点儿像走进童话中神秘的森林，或阿里巴巴探宝的芝麻开门关门的山洞。

所有这些创意，都来自于罗伯特·卡西里。他就是想用最朴素的方法，甚至是工业时代最原始的方法，创造电子时代现代科技所不能带给孩子们的乐趣。

不过，这只是卡西里的初衷之一。在注意到这些洞口和地道之外，必须注意到各层楼的空间所陈设的东西，你才会明白他为什么把这里叫做城市博物馆。大厅里所有的柱子都被重新包裹。包裹的材料五花八门，有碎瓷片，有废钢管，最新奇也最漂亮的是有电子排版后早就不用的铅板字母和图片磨具。柱子焕然一新，是我在别处完全没有见过的最神奇的柱子。大厅里还有残缺的大理石雕像镶嵌成过廊的门框；吊车吊着废矿石，立在水池边，成了新颖的装饰；老式的旧壁炉变成冰激凌小卖部的窗口；破旧的钢琴任人弹奏别人永远听不懂的音符……

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卡西里从城市收集来的。其中最醒目的是一架管风琴立在客厅正中，成为孩子照相的好道具。那是卡西里从纽约一家老剧院收购来的废弃不用的老古董。看到这一切，你才会多少明白卡西里心底的愿望。所有这一切在城市现代化进程中被废弃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可以送进垃圾场的废品，在这里都焕发出新的色彩和活力，被重新定义而有了艺术的魅力。这就是为什么卡西里把它称为城市博物馆的理由。在这里，孩子们可以尽情玩耍，也可以看到城市发展过程中所遗留下来的轨迹，就像风飘过后留下一缕并未过时的清凉。

卡西里是一位城市雕塑家。但是，他不是那种非常出名的雕塑家。在美国，他的名气远远赶不上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作品也不像塞拉的雕塑大气磅礴，占据城市要津。尽管在纽约曼哈顿游乐场有他的河马，达拉斯动物园有他的长颈鹿，圣路易斯街头有他的乌龟和蝴 蝶，但这些雕塑只是一些动物小品。因此，他不是那种发了大财的雕塑家。1983年，他买下了这幢大楼，原来是一家制鞋公司。圣路易斯最早是靠贩卖毛皮起家 而建的城市，当年以皮鞋制造业成为美国重镇。时至今日，皮鞋制造业沦落，工厂和公司门可罗雀，卡西里以每平方英尺零点六九美元的价格，很便宜地买下这幢有两万三千平方米办公面积的大楼。买下它，就是想把它改造成为一个公共空间。难能可贵的是，卡西里不像我们有些雕塑家和画家，腰缠万贯之后，想到的只是扩大 自己的私人空间，企望的是别墅或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美术馆之类。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和卡西里相比，艺术的空间和心灵的空间不同罢了。

一时卡西里没有想好把它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公共空间。他希望别出心裁，这考验他的想象力。一直到1995年，他想好了建这个城市博物馆，于是请来了20位和他 志同道合的艺术家一起参与这个博物馆的建设。他不是那种只出钱不出力的主儿，而是身体力行，事必躬亲。奋斗两年，1997年，城市博物馆城市开张，免费对公众开放。

有意思的是，从开放之始，博物馆并未完全建成，一直到现在，十层大楼只完工了四层。在大门之外，依然可以看到堆满各种建筑材料和从 城市收集而来的废旧物品。一切都还处于现在进行时态。卡西里十四岁开始迷上雕塑，常常逃学跟一位雕塑师学艺，后来游学欧洲。我猜想他一定是受到了西班牙建 筑艺术大师高迪的影响，高迪在巴塞罗那的神圣家族大教堂和居埃尔公园，建了一百多年，还在建设之中。而且，我在一楼和二楼的餐厅里，看到座位和柱子都是用 彩色瓷片和各种贝壳装贴而成爬虫等动物图案，色彩极绚丽，和高迪的居埃尔公园里座椅和柱子那种古摩尔式的变种图案非常相似。卡西里的借鉴能力，帮助他完成了对城市的想象。在这里，他希望更多的人和他一起对这座他的故乡城市增添一些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不是那种我们通常渴望的私人居住的建筑面积和使用面积，而是想象它返璞归真的童趣和美好，以及无限伸展的可能。所以，在这里，一切城市的废旧物品都被他点石成金，成了艺术。

卡西里说：“到城市博物馆转转，让你引起求知的欲望，不是要求你知道它们背后的知识，而是让你惊讶，哦，太神奇了！如果是神奇的东西，就值得保存下去。”他说得很朴素，这是他的审美观，也是他的价值观。

很遗憾，城市博物馆开张五年后，即2002年，开始收费了，每张门票12美金。这并非卡西里的愿望，实在是无力坚持。因为进行中的一切都需要钱。而且，2000年，卡西里收购了圣路易斯城北的一片混凝土工地，他想把这里改建成一个城市艺术的新的公共空间，为大众服务。可惜，2011年，他在那里开着推土机干活时摔下山，不幸身亡。

在城市博物馆，我在各个角落里寻找有关卡西里的介绍。按照我们惯常的思路，他出钱出力乃至付出生命寄托着他对这座城市的爱和梦想的地方，怎么也该有他的一点痕迹。最后，只是在一楼玻璃墙的一块玻璃砖上看到他的一张不大的照片，下面有两行小字，一行写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1949—2011；一行写着：城市博物馆艺术总监。

肖复兴 2014年8月12日圣路易斯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