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益昉
大李是公务员出身,按理对上海该熟门熟路。长假里,我微信伊:兄弟啊,现在招呼侬的朋友少了,有的地方招呼了侬也不敢去。让我来帮侬定制一档市郊的清幽节目罢,料侬意想不到。导游路线发过去,伊当即回复:马上开路。
先上沪青平公路,过了赵巷,我开始搜索菘泽文化遗址周边的种种记忆。应该有一条大河一座桥,桥边有条泥泞小道通向河沿边的遗址保护区。二十年前,我靠一张地图,好不容易找到菘泽村,但村委办公室里几个坐班的人,没有一个讲得清遗址方位。好在我有童子功,凭一口本地话搭讪老农,伊竟带我到田秧头,晚秋的寒风中孤寂地伫立着一块文管会石碑。
油墩港边枯黄的茅草高高蹿长,几乎淹没了文管会告示:200米半径内禁止私自挖掘。看得出立碑以后,周边4米见方的纪念场地,无人刻意清理,200米外就天晓得了。摆起资格来,菘泽文化是每本阐述华夏文明起源的著作,几乎都要提及的历史地标。而面前见识的,是后代对其真容的冷漠和独居的无视。所以当我有心探访祖宗时,她是有感应的,此处堆积了六千年的时空能量,瞬间砸向这个不请自来的访客。这样豪华的精神体验,于我实在是过于奢侈的文化享受了。
车近油墩大桥了,公路上方出现棕色的菘泽文化遗址路标。那片黄色的茅草堆被刚建成的博物馆抽象建筑占领,周边的草皮通过反季节精心护理,春天一般的碧绿。大李被我一路的怀旧叙述所俘虏,大家对千篇一律的过度布展表达异议后,决定向油墩港上游赶路,福泉山上安眠着的良渚邦国酋长,该不会也被现代浮躁打扰了吧。
向北绕行15分钟,就是堪比良渚王国最高等级的王侯大墓,福泉山古文化遗址。也就是说,4000-5000年前,油墩河流域是人杰地灵的福地,王侯既然葬身此处,想必他的王宫,当离此地不远。在福泉山文化遗迹堆积上,菘泽文化被紧接其后的良渚文化所叠压。而且,继东方两大史前石器文明之后,还沉积着先秦、汉唐以及宋元明清文物,几未中断。
二十年前首次朝圣此地时,一不小心踩向石堆,顿时瓦砾闪落,刻陶纹片、绿釉陶、褐釉陶、青瓷、青花瓷、彩瓷碎片,散落一地。尽管它们不是一片千金的宝贝,却无疑是华夏文化体验的真实场景,更是考古晚辈实地见习的好场所。
福泉山偏离了喧闹的沪青平公路,游客罕至。门卫象征性地收了几元门票,这座海拔5米的五千年人工堆积历史富矿,就暂时被四个从某个长假里不堪各地拥挤人流刻意逃离出来的访客独占了。我忍不住再次用脚后跟叩问大地,福泉山一如既往慷慨地展示出了表明其文明沉淀的标记符号来。大李是作家,此刻他沉默了,我晓得有人在与远古对话。
近年来我们开始怕过长假。其实长假中最恐惧还不是车流与人流,而是被那些伪文化忽悠过去碾压路面的车流和人流。大李领导没有料到,西出虹桥一小时,十里之外既有人流拥挤到上厕所排队的风景,也有择条小路开车十几分钟,就可以看到的依旧保留着高雅清静和浑厚底蕴的胜地。
沿着福泉山旁的农家小路,我们一路驾驶到开阔的油墩河沿,此地当誉为唐宋时期的黄浦江畔,残破的青龙砖塔,好比千年前的东方明珠。想想当年它在松江云间的海滩头上航标千帆、指路车轮,商贾云集,气象万千的气势,我们当即宽容了吉云禅寺闭门谢客的理由,孤零零的几个不速之客,暂且从院墙窗花中,远远眺望我一眼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