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每日穿行于双重宇宙。
一个是包绕肉体的现实中情境,一个是潜藏于我们内心的幽谧洞穴。人在清醒的时候,五官开放,不停接受着外界的信息,做出各种应答和反应。到了困乏之时,操劳了一天的理智,不得不开始陷进或深或浅的抑制,人就放松地进入了睡眠。但是,除了死亡,人不可能完全丧失感知。人的生理和心理依然保持着最基础的警醒。
所以,我们不可能完全放弃意识。当外界的干扰减到最小时,那个在理智控制之下的内在系统,就像地下水的泉眼,汩汩流出。它的代表作,就是弥漫夜晚的梦境。
人们当然希望多做好梦。可人无法控制自梦的性质,梦是无拘无束的黑蝴蝶。你不能制订今晚完成一个好梦的计划。梦如野马,放任不羁来去无踪。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越是内心不安宁,精神力量越是薄弱,安全感越差的人,越容易出现恶梦。
儿童是恶梦的高发群体。婴儿会在睡眠中突然毫无来由地哭闹,旁边的人一定会说,这孩子做噩梦了。如果某人在睡眠中陡地脸色大变表情狰狞,人们也会赶紧叫醒他,说刚才你做噩梦了。
为了控制无法无天纵横驰骋的梦境,古人一定做过不懈的努力。在北美洲的印地安人土著部落,有一个绵延至今的风俗,就是妈妈会亲手制作一种名叫“捕梦网”的羽毛箍,放在婴儿的摇篮边,期待以这种方式保佑孩子们梦境平安。
捕梦网源于一则古老的神话。太阳女神是个长得如蜘蛛模样的神灵,她每天晚上会在婴儿睡觉的地方织网。当梦境的大军浩浩荡荡杀将过来之时,网就会把噩梦滤走,只放好梦通行,以保证宝宝们安睡到天明。印地安人的部落越来越大,孩子们也越来越多。蜘蛛女太阳神分身无术,无法亲自织网贴身照料每一个孩子,就把织网术教给了所有的印地安母亲。从此每一个妈妈都会织“捕梦网”了。
我到加拿大北部山区观看北极光。看北极光是要靠运气的。我们安营扎寨的酒店,外观很像印地安人的小屋,只是放大了很多倍。大堂的屋顶上,悬挂着一张巨网。某种坚硬的藤索状物质拧成一个圆箍,圆箍上缠着褐色兽皮的保护层。中间用干燥的半透明的兽皮筋条,拧成类似粗大丝弦的网状结构,彼此勾连成不规则的花纹,网络交叉处,缀以美丽的石块。丝络固定在外箍的八个点上,中间形成了一个中空的孔道。在网的下方,纷披着美丽羽毛。这是个巨型的捕梦网,八个点,代表了蜘蛛女神的八只脚。网中那个洞,是太阳之意,表示只让好梦通过。好梦冲过关隘之后,并不停脚,而是化整为零,顺着羽毛流淌,最后渗入梦乡。
当地人说,此网耗时许久,功能卓著。我大喜,问,是否所有住您这酒店的人,都不会做恶梦?当地人答,单有一张捕梦网还不够,必须下符咒才灵。
印地安人相信夜晚的黑暗非常拥挤。幽灵环伺在睡眠者的周围,等待时机进入睡眠者的脑海。捕梦网类乎筛子,梦就像含金的河沙,在此接受过滤,以分出善恶。美梦轻盈,过关斩将,穿行无阻,最终落户酣睡者的梦乡。邪灵恶梦,就像间谍被“捕梦网”死死掳住,不得动弹。清晨第一缕阳光降临之时,被打扫在一处的恶梦,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印地安人相信“万物有灵”,对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报以敬畏态度。他们制作“捕梦网”材料,可谓充满象征意味。网代表力量——难怪旅店的捕梦网那样大,简直可以用来保佑大象。石头代表土地,主要指陆地。这一点,杀气腾腾的历史让印地安人的美好愿望落了空。他们广袤的土地,被欧洲殖民者肆意掠夺,如今只剩下了范畴逼仄的几块保留地。
羽毛,代表着通往梦境那看不见的道路。黑羽代表着权贵和死亡,艳丽的红羽则表达善意、能力和富饶。印地安人是羽毛控,赋予羽毛至高无上的意义,平民一般只能插一根普通羽毛,只有酋长才能佩戴鹰羽冠,每根羽毛,都必须采用最凶猛的鹰和雕的尾部长羽。
贝壳,是情感的保护者。玻璃小球和珠子,表示梦幻、创意、魔力和转变。
多年前我曾读过19世纪一位人类学家深入北美印地安部落的手札,他说搞不懂当地土著为什么对玻璃珠颇为青睐,不惜用十张珍贵的毛皮换取不值几文钱的珠子,吃了大亏还喜上眉梢。我终于明白了,这位印地安人汉子可能刚刚当了爸爸,妻子正在编织一枚精美的捕梦网。
捕梦网的环,单圈代表能力,双圈代表平衡。如果是三圈,象征着身体、精神、灵魂的统一。还有人说,圈越多,法术越大,有镇静、平衡、减压、自控、智慧和爱的能力。
我却陡地生出疑心,疑惑在更多圈圈上所附会的意义,是现代人面对困境无可奈何的求祈。想当年在密林和旷野中自在生活的印地安人,应该没有如许多的烦闷,需要一层又一层的圈来佑护。
当地朋友们想得很周到,夜里去看北极光,白日怕我们闲得无聊,安排学做捕梦网。老师是位娴雅的当地女士,为我们早早备下了原材料。大家围坐在小桌旁,老师手把手地开始教我们。为了环保,材料因陋就简,羽毛细而软,像是鸡毛。
窗外大雪飘飘。端坐在椅子上,轻触精巧的小剪刀和圆圆胖胖的胶水瓶,突然忆起了小时候做手工时的情形。多少年了,我们不再有闲情逸致动手做玩具,不想却在这异国他乡的漫天飞雪中,用古老的印地安人方式,为自己编织祝福……
几小时后,我的捕梦网宣告完工。印地安人可愿以他们古老的法术,来保障恶人的睡眠吗?我问老师。
光有捕梦网的形状是远远不够的,还要下魔咒。老师回答。
我触摸这垂挂着鸡毛的微小版捕梦网,一眼瞥到那个曾装着各式制作材料的纸上,赫然印着,“本品供5岁以上孩童使用”。
它和印地安人的神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回国后遇到一位年轻的女友,总是夜不能寐。她说,就算服了强力安眠药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噩梦连连。我说,送你一个捕梦网算作祝福吧。
她双手接过来,连珠炮发问:捕梦网张挂哪儿最好?床头还是床尾?可以用钉子吗?真有效果吗?
我说,不要用铁器,就用一根树枝悬挂吧。
她思忖着说,古老的捕梦网,就算从前灵光,它能与时俱进吗?有本事分辨出今天的梦境,什么是美好,什么是邪恶吗?如果在升任主管和调到外地去当大区代表这二者间做出选择,哪一个是善?哪一个是凶?在好强的屌丝和纨绔的富二代之间,梦见谁算是恶梦呢?
我苦笑,说,捕梦网哪里管得了这么惊悚的东西?印地安人信奉强大的“灵力”,只有施了咒语的捕梦网,才构成完整的保障体系。
朋友眼巴巴地问,你可会这咒语?
我摇头说,不会。
朋友失望已极,愁眉苦脸地说,那捕梦网配不上咒语,还是没法安眠啊。
我说,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方法比内心的平和更能催眠的了。自己在心里织一张捕梦网吧,心安为经纬。
文/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