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例走进我的小树林,爬上了那棵高高的老榆树。
但计划中,我今天不是去小树林看书的,而是想看看自己生活的那个村庄,看看在树上看村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请注意,是看村庄,不是看书,也不是看天空,所以不能像往常那样,优哉游哉地躺在老榆树的“空中躺椅”上,而是应该爬到树高处看;树高,再加上小树林所在的地基很高,从上往下看,往远处看,这样,树下的一切和整个村庄就在眼皮底下了。
我挑选了一个粗壮牢固的枝桠,爬上去,骑在上面,让繁密的枝叶包围自己——别人看不见我,我却能透过枝叶看到别人,看到树下,看到不远处的整个村庄——
我就这么在繁密的枝叶里静静地呆呆地看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儿,我看到母亲扛着锄头远远地走过来。她是在棉花地里锄草,现在收工了,要赶回家做晚饭。母亲走过自家自留地时,顺便弯进去拔了一把大蒜,又摘了几个番茄。我顿时流出了口水,知道今天晚饭的菜,肯定有大蒜炒鸡蛋和番茄土豆榨菜汤。
小林根和罗铭思也走过来了。这两个家伙裤腿卷得高高,浑身都是泥浆,就像两条黑泥鳅!小林根提着一只铅桶乐滋滋地走在前面,罗铭思则提着拷斗和面盆,傻乎乎地紧随其后。他们肯定又去拷浜头捉鱼虾了,看他们喜笑颜开的样子,大概收获不小吧?
随着扁担“咯吱咯吱”响,堂叔挑着两筐青菜,也从树下走过。堂叔在上海市区小菜场有个摊位,所以每天下午挑菜,晚上洗菜,隔天天蒙蒙亮到市区小菜场卖菜,是他的必修课。
突然有人一路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李素芳的母亲,我叫她婶婶。婶婶热情豪爽,就是性子急,脾气不大好。我听不清她在骂什么,只知道她从自家的自留地方向走来,所以我猜测,估计是有人偷了她家自留地里的东西,惹火了她。
……
就像看电影,我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幕从我的树下出现,表演,然后谢幕消失……他们都是我的亲人、邻居,是我最熟悉最亲密的伙伴,可是从树上看下去却变得那样陌生、新鲜,那样奇异,就像不认识似的。
真是奇怪,把自己藏在老榆树的繁密枝叶里,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时,突然一道红光照进小树林,我知道已到傍晚,夕阳驾到了!我的心情不由得兴奋起来,因为每逢夕阳驾到,村庄就会兴奋起来。你看,天空红了,房子红了,房子前面的场地红了,场地边上的河浜红了,河浜两岸的树木、柴垛也红了,门口摇着尾巴的狗和等待归宿的鸡鸭也红了,就连人们的脸也是红的,整个村庄都笼罩在红光里。而这红光,就像幕布拉开后骤然出现的舞台灯光,把村庄照得格外温柔鲜艳,甚至有点朦胧浪漫。我看见,村里的人们,尤其是我的那些小伙伴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场地。那个场地是村里的娱乐中心,聚会,唱戏,婚丧喜事,都离不开这个场地。它更是我们孩子的游戏场所,冬天晒太阳挤墙角跳绳踢毽子……夏天乘凉讲故事玩金龟子萤火虫……每天都会有精彩节目吸引你。而此刻,小伙伴们正在红红的夕阳里,嘻嘻哈哈地玩着“老鹰捉小鸡”。一些不屑于玩“老鹰捉小鸡”的大男孩,则在一边玩斗鸡、打弹子……小林根和罗铭思他们真是精力充沛,拷浜捉鱼累了一天,这会儿又拉了几个大男孩,精神抖擞地打起了弹子!我家的西门正对着这个场地,所以场地上发生了什么,玩什么游戏,我总是最先知道;当然,我也必定是其中的一员;我跨出门就可以加入各种游戏的行列。
让人觉得滑稽的是,我现在却高高地骑在老榆树的枝桠上,远远地看他们“老鹰捉小鸡”,看他们斗鸡、打弹子,就像看一个美丽的童话,我的那些小伙伴变成了童话世界里的小矮人!
这个童话是看不够的,它不断地更换着内容,让你永远也不会觉得厌倦。
不一会儿,家家户户厨房的烟囱里冒出了炊烟。炊烟慢慢悠悠地飘向天空,不知是在送别夕阳回家呢,还是想盛情邀请夕阳吃晚饭?
又过了一会儿,各种各样的香味,从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飘出来,有韭菜大蒜的香味,有辣椒炒豆腐干的香味,有红烧肉的香味,有煎鱼的香味……我想,母亲大概已经做好了大蒜炒鸡蛋,小林根捉到的鱼虾,也可能已经被他母亲端上了餐桌……
再过了一会儿,夕阳谢绝了炊烟的盛情邀请,慢慢落山回家了。天,渐渐暗了下来。大人们开始喊叫各自的孩子回家吃饭,场地上的人越来越稀少。我看到罗铭思是跟着小林根走的。这就有点奇怪了,罗铭思家在北面,小林根家在南面,罗铭思怎么不回自己的家吃饭,却跟着小林根走呢?哦,对了,可能是罗铭思帮小林根捉鱼有功,小林根的母亲犒劳他共进晚餐吧?罗铭思这家伙去别人家蹭饭,从来都不会觉得难为情。他常常会很爽快地答应,还能在吃饭之际不断咋呼,咋呼出许多笑话,把气氛弄得很活跃。所以大家也喜欢他去蹭饭……
想着罗铭思蹭饭,我自己的肚子也饿了,“咕噜噜,咕噜噜”叫起来。正巧看见母亲站在西门口,手搭凉棚,寻找着什么,喊叫着什么;我从母亲的嘴型应该知道,母亲也在喊我了,要我回家吃饭呢。
于是我从老榆树上爬下来,慢慢地走回家,心里却还在兴奋地幻想:太神奇太有趣了!把自己藏在老榆树的枝叶里看自己的村庄,怎么就看到了那么多以前看不到的美丽呢?……
我沉浸在幻想里,几乎是漂浮着回家的。
□刘保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