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华(右)是湖北人,原名程庆华,这个笔名有湖北花朵的意思
□刘心武
三十五年前的1979年,一般中国人是很难有出国机会的。我有幸在那年夏末参加中国作协代表团到罗马尼亚访问,那是一度被“砸烂”后又“锔合”的中国作协派出的第一个访问团。团长是老诗人严辰(1904—2003),团员是鄂华(1932—2011)和我,还有文化部的一位翻译。鄂华在吉林省文学界无人不知,但是在全国范围内,从那时候到现在,知名度似乎都没达到所谓“一线”程度。中国作协复苏后,乘改革开放的春风展拓中外文学交流,第一次组团就特别安排鄂华,是很有道理的。因为鄂华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是以写外国题材小说见长的一位作家。那个历史阶段“百花齐放”实施中的风雨盛衰整体评价另说,但鄂华所写出的那些外国题材的小说,他自称,许多人,包括我也认同,可算是“第一百零一朵花”。那样的取材,那样的写法,真的很特别,在那个时代属于在百花园的边缘上静静地绽放。当然,在那个历史时期,他的那些外国题材的篇什,多半是抨击法西斯、呼吁世界和平的主题,但他笔下所描绘的外国,不是东方的朝鲜、越南之类,而多半是欧美,尤其是西欧。直到1979年以前,鄂华并没有出过国,他对外国的描写,主要依仗文字资料、图片资料和有限的影视资料,从中生发出想像,然后透过笔端,开出他那“第一百零一朵花”来。
罗马尼亚在东欧,当时还属于社会主义国家,跟苏联的关系紧张,跟中国十分友好。到达布加勒斯特,我们都很兴奋。我第一次在那里看到了把大西洋放在中间的世界地图,中国竟被“挤”到了地图的最东侧,从视觉到心头,很是震动。布加勒斯特没有布拉格、布达佩斯那么富有古典美的震撼力,其城市建筑先被苏联模式嵌入,北京和上海现在仍在的原来称苏联展览馆、中苏友好大厦的以尖剑高举红星,就是这类建筑最典范的营造高潮的方式;后来,罗马尼亚和苏联闹翻,跟美国交好,于是又有了美式摩天楼酒店,我们所下榻的多洛班济酒店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毕竟罗马尼亚是一个欧洲国家,西欧与东欧在历史上就宗教文化包括建筑而言,是交融得相当充分的,布加勒斯特也就仍然有着非常多的欧洲古典风格的建筑,哥特、巴罗克、洛可可……等众多的文艺复兴前后的,以及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都可以见到,也有某些现代派建筑会闪入眼中,对于被长期锁国禁锢、对西方缺乏感性认知的中国作家来说,实在是大饱眼福。一路上我和鄂华总合住一间酒店标准间,临睡前交流见闻心得,我把见到地图上中国“挤”到一侧的新奇感道出,鄂华就说,“二战”之前,布加勒斯特有“小巴黎”之称,我们可以在这个东欧国家,窥探出东西欧相通的那些元素。
那次接待方用一辆面包车,在一位罗马尼亚作家和一位司机陪同下,我们把整个罗马尼亚转了一圈,其中一站,是特尔古·日伊乌市,在那里,有雕塑家布伦库什(1876—1957)的著名作品。那时候也是刚从“砸烂”噩运中得以“锔合”的中国《世界文学》杂志,在1979年4月号封底上刊出了一幅布伦库什的抽象风格铜雕《波嘉妮小姐》,因此我们都事先知道了布伦库什在世界美术史上的巨擘地位。《波嘉妮小姐》只是个小品,而他在特尔古·日伊乌的作品,穿越全城,堪称世界上最宏伟的雕塑巨作,欧美、日本都有研究者为之写出厚厚的专著。首先是在全市中轴线公园里的“默悼之桌”,低于一般桌面的直径两米的大石桌周围,是与之距离稍远的十二只沙漏状石凳。人们可以坐在那石凳上,低头凝视桌面,默悼流逝的岁月和仙去的亲人,然后,站起来沿着桌前的林阴道前行。道旁是与那些石凳对应的沙漏状造型,桌边的十二只石凳代表一年的十二个月,道两旁各三个一组共四组的石凳则代表四季,但第四组前面,偏又多出一个半石凳及一段“留白”,仿佛文章中的省略号,意味着还会有更多四季来临。再往前,则是相当高大的“吻之门”,这石材雕就的厚重大门上,有许多抽象的“吻”的符码,以及取材于罗马尼亚民间舞蹈霍拉舞的曲线装饰,雕塑家希望人们观赏并穿过这座大门时,能意会到吻即是爱,而爱是人类健康发展延续的内驱力。千万不要以为这组雕塑到这里就结束了,不,我们乘车穿越全城后,在中轴线远端,看到了这组雕塑最激动人心的高潮部分,那是以合金铸就的“永无休止之柱”,全柱以沙漏状的连续叠加与升腾达到三十米,顶端给你“并未终结”的感觉,意味着人性善美与人类大同的提升是没有止境的。我们全被布伦库什这组了不得的作品征服了。那晚回到酒店,鄂华让我先洗澡,我洗完后见他伏案认真地写着什么,还没有问,他就转过头,笑眯眯地对我说,要及时记下观摩布伦库什这组巨雕的印象。
我们曾到罗马尼亚最西边的小城蒂米什·瓦拉,登上当地一所教堂高高的钟楼,在那钟楼宽阔的石栏上,用箭头标识出一些西欧名城的方向及距离那个地方的公里数,其中指向西北有巴黎,我不禁和鄂华对了个眼神,他依旧笑眯眯,但我们心照不宣,都在想:什么时候也能去巴黎一游呢?
鄂华和我都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幸运儿。从罗马尼亚回来不久,他就又出访了澳大利亚。我则很快又去了日本、法国和西德。我们也曾邂逅。但是,我注意到,鄂华及时地调整了他的写作路数。改革开放以后,打开门窗,西方文化蜂拥而入,看翻译过来的外国人写的外国小说还忙不过来,谁会再通过中国人写外国故事去认知外国呢?他那“第一百零一朵花”,也就没有再栽种下去。但他和我一样,从小热爱文学,他大学学的是化学,却心甘情愿以文学为正业,后半生一直定居在长春,孜孜不倦地写出一部又一部作品。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他写太平天国的石达开,写打捞大洋深处宝藏,写景德镇瓷工……有的还拍成了电影,但是,在中国作协开始操办各种评奖活动以后,无论长、中、短篇,他似乎都没有获奖,只有儿童文学作品获过奖,他依然只是在边缘发光。
三年前,从媒体上看到鄂华去世的消息。他的遗像,从网络上能够查到不少,从标准像,到社交场合的留影,从青年时期,到老年,他总是笑眯眯的。一位吉林的中年编辑告诉我,在吉林,鄂华没有对头,他对影响超过他的后起之秀只有扶植从不嫉妒,他对各类新的文学尝试总抱着支持包容的态度,他的微笑,在吉林是有名的,“那是一位微笑着生活的好人”,鄂华一直在边缘微笑着,淡泊奖项,谦和礼让,写作只因爱好,随缘执笔,从容塑美。从旧像册里找到他和我在罗马尼亚的合影(如图),我身上的西装掩不住土气,而他那微笑,却是十足西方绅士味儿的。
2014年8月22日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