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和胡蝶,最传奇的“英雄与美人”,无论是在台北、在上海,还是在北平,他们都没有见过面。
“民国史”、“晚清史”和“近代史”里,有很多被歪曲了的事实,要靠海峡两岸的学者、编者和读者共同来纠正。
2007年12月7日,台湾浸信会周联华牧师应我们的邀请,专程从台北飞来上海,用“少帅与我”题目,讲述了他与张学良40年的交往。监禁中的张学良, 有三个老师——曾国藩的曾孙曾约农教授教中文,返台的驻美外交官董显光大使教英文,周牧师则专门讲授《圣经》。三人中间,周牧师和张学良关系最久,也最 深。他为张学良和赵四小姐补办了婚礼。张学良和赵四晚年住在夏威夷,周牧师经常去探望。最后,周牧师还为他们主持了葬礼。复旦大学的讲座,挤满了两百多 人。次日下午,他又去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的“往事”节目,刘凝主持,谈了很久。《少帅与我》上、下两集,播出时有不错的收视率,后来评了奖,又制作成光碟 发行,作为纪实频道的保留节目。尽管如此,我还是以为周牧师的讲述,并没有得到上海观众的预期反响,也没有引起大陆文史学者的应有重视。
比如 说,张学良去世后,周牧师去夏威夷整理他们的遗物,他发现:每本日记的第一天都是“九月十八日”,“九·一八”成了他的元旦日。还有,张学良晚年在夏威夷 瓦基基海滩的轮椅上对周牧师说:“回去干嘛?”意思是不想让大陆人看一个衰老的张学良,留一个白袍将军的形象。这些或许都是台北和海外日常生活中的小事, 但有一件却关系到当初上海坊间津津乐道的绯闻,即1931年“九·一八事件”爆发的那一刻,张学良(1901-2001)到底有没有在北平六国饭店和“绝 代佳人”电影明星胡蝶(1908-1989)跳交谊舞?这种八卦,本该轰动才是!周牧师说出的很多事情,都是他的亲身经历,也是在大陆首次披露,但是在报 纸、杂志等纸媒上并无报道,学者也没有引用。对于我在交谈中透露的这些遗憾,周牧师,这位台北的“九三老人”,很是释然,他说:不要忘记,我们都是“白头 宫女”,说的都是些“天宝遗事”啦!哈哈!他不在乎!
此事关系重大,周牧师在台北还是和我们又回顾了一下。事情的原委是:“九·一八”日本关 东军侵占东北后月余,天津的一份《庸报》披露说,当天晚上张学良不在沈阳,他在北平六国饭店和胡蝶跳舞!11月20日,南社诗人马君武 (1881-1940)义愤填膺,在上海《时事新报》上发表了《哀沈阳》二首。其一:“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 阳。”其二:“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佳人舞几回。”这位诗人是老同盟会的,常作惊人语,因而有点影响。他言之凿凿地说了 这件事情,于是举国哗然,“不爱江山爱美人”、“红颜祸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诗赋讽人,戏文毁人,从小喜欢听大戏的张学良,传 统道德感深重,为此承受了极大的良心压力。压力之下,张学良竟然发动了“西安事变”,逼蒋抗日。诗文、歌曲、舞蹈、女人,加上谣言,亦真亦幻,相互交集, 在关键时刻都成了改写中国历史的基本要素。
张学良喜欢跳舞是真的,有女人缘也是不假,抽大烟更是公开的事,所以这个说法不胫而走。我告诉周牧 师,大陆至今还有人相信张学良与胡蝶跳舞的谣言,网络上很多业余史学家都是这个说法,正史中也没有加以否认,依据的还是马君武《哀沈阳》二首。我们讨论着 说:“少帅”的声色犬马,在当时的道德观看来,只是风流,并非恶疾,他可以承认。但是,马君武把“风流”和“亡国”联在一起,张学良就不能承受了。张学良 一辈子最痛恨《哀沈阳》,晚年接待唐德刚访问,仍然耿耿于怀,痛斥马君武,绝不承认当晚曾追着胡蝶跳舞。他当晚是在北平中和戏院,携赵四小姐和夫人于凤 至,陪着英国公使看梅兰芳的《宇宙锋》,还有,“朱五”(朱启钤的五小姐湄筠)的说法也属捕风捉影。
张学良拒不承认,胡蝶也在辩诬,按《胡蝶 回忆录》说,当天她随明星电影公司一行在天津,潘有声、张石川、洪深等人可以为证。“后来为拍《自由之花》到北平时,已是‘九·一八’事变约一周,未料此 行会引起一段莫须有公案。”(新华出版社,1987)胡蝶从北平回到上海后,母亲痛骂,父亲生气,日子很不好过。胡蝶在《申报》上辟谣,明星影业公司证 明,都没有用,喜欢听“红颜祸国”故事的国人不相信,传得更凶。有一次,张学良来上海,胡蝶曾求见“张副军长”,说要当着上海报界的面说说清楚,不要把 “亡国之舞”的脏水泼在无辜女性身上。张学良拒绝了,“那样岂不更说不清楚”?
周牧师讲述了他的故事,把张学良、胡蝶的公案在台北延续下去 了。故事的结局,就是胡蝶终于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与她绯闻中的“张副军长”,张学良和胡蝶,也是缘悭一面。1960年代,胡蝶在香港、台湾复出,拍了好几 部轰动的影片。息影后,她有几年住在台北。其时,张学良虽说还是在监禁中,但他愿意见谁,当局还是会允许的。偶尔的听戏,看电影,派对聚会,张学良和赵四 是可以出席的。因此,台北圈内都以见到“少帅”为荣。演员生性都好奇,老将军见见故旧明星在台北也不算一件出格的事情,何况还有一段未了的“公案”。台北 是一个怀旧的城市,怀上海,怀北平,也不断有人想撮合他们见面,看看戏外之戏。
台北的社交圈子里公认,这个Mission,只有周牧师才 possible。有一次来机会了,老上海明星影业公司有一位胡蝶的御用摄影师,他的女儿在台北婚礼,胡蝶出席。新郎父子都是浸信会教友,周牧师当然也应 允证婚。两位重要嘉宾,被故意安排在主桌上,座位紧靠,惹得别桌的朋友都来向周牧师敬酒,借机看胡蝶。于是,胡蝶就说:“周牧师,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够 请客,请我和张学良吃饭。我背了一生的黑锅,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周牧师答应说,我可以试试看,但要看“副军长”有没有兴致了。周牧师也是一个很有戏 剧感的人,他也很愿意看到这一个故事的结局,回去真的和张学良说了。周牧师设计了轻松的口吻,说:“副军长,猜猜我上礼拜和谁吃饭啦?”张学良:“我哪里 知道你和谁吃饭,你认识那么多人。”周牧师:“是和胡蝶吃饭哎,你眼热吗?”张学良竟然凑趣地说:“好小子,你行啊!连我都还没有见过她呢,你都和她吃过 饭啦!”周牧师觉得有希望,就说:“那我请客你们俩人,大家一起会一会?”这时候,张学良马上意兴阑珊了,“算啦,不见也罢。”于是,周牧师只能托人回复 胡蝶:“当年他没有和你跳舞,今天好像也没有兴趣和你吃饭啊。”银幕上的“绝代佳人”胡蝶,多少风光,受无数影迷爱戴,曾嫁过有钱有情的潘有声,也曾被有 权有势的戴笠占夺,但她和张学良却实在是无缘。最传奇的“英雄与美人”,还是缘悭一面,在台北,在上海,还有在北平,他们都没有见过面,更不曾“跳舞”。
回过来又谈到马君武,正是他的《哀沈阳》,扯上了“英雄与美人”套路,用来充当“九·一八”之后的亡国之因。马君武1940年在大陆去世,台湾和大陆各 界都不是太熟悉。我和周牧师谈到这个人,他是一位活跃于上海的社会活动家,在上海震旦,京都帝大和柏林工业大学都读过西洋“声光化电”,算是一位新派的工 科学者。但是,马君武确实也是一个靠媒体生存的旧文人。他办上海中国公学,当广西大学校长,都是用了他在《新民丛报》、《民报》写争论文章的人脉、声势做 资本,喜欢炒作是媒体人的本性。马叙伦的《石屋余渖》中有一条“马君武”,说他貌相俊美,有“断袖之癖”,喜欢在晚上穿上华美女装,“俨然处子”。马君武 的政论、政见都不甚有力,唯独这两首《哀沈阳》,极具杀伤力,张学良和胡蝶,“英雄与美人”,躺着也中枪。
2013年的春天,再一次把上海电 视台制作的《少帅与我》碟片呈送给周牧师,漫长而沉重的历史,被打包压缩在了几段话语,几首诗歌,几段影像之内,举重若轻。我们在台北凯悦饭店的“沪悦 庭”里笑谈这些往事,貌似轻松,其实沉重。当时向周牧师承诺,现在践约写在这里,都是想让更多的人来关注真实的历史,“民国史”、“晚清史”和“近代史” 里,有很多被歪曲了的事实,要靠海峡两岸的学者、编者和读者共同来纠正。
文/李天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