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吴鸣找小许谈判。小许根本不肯跟她坐在星巴克“好好谈一谈”,抱臂就站在鲜有人来的后梯口:“要么结婚要么分手,没什么可说。我们俩六七年了,我不想再耗下去。”
委屈重重叠叠,雾霾般淹没吴鸣,她只觉喘不过气:“当年是两个人说好了不婚主义,波伏瓦和萨特一样走一辈子……”
小许叹口气:“别提当年了,姐姐我求你行不行。什么萨特什么波伏瓦,那是人吗?那是俩神仙。咱们算什么东西,我,一个穷屌丝,你,一个女屌丝,到现在还租房子住呢。就这么说吧,结婚,一起买房一起交水电费,共用一个宽带,最省钱最省事。婚姻是不是爱情的坟墓我不知道,反正再拖下去,我们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他说话声音大了些,有减肥爬楼的同事经过,好奇地窥看一眼,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小许一转身,回公司上班去了。
吴鸣在后梯上坐了很久很久,掏心掏肺都是流不出来的眼泪,呕不出来的酸心。认识小许,是当时顶时髦的网恋,两人都爱玩,吴鸣是天真好奇,小许则完全是少年青涩,先在论坛上唇枪舌剑,待到见了面,吴鸣上衣是深蓝斜襟布衣,下摆是褐色棉麻大摆裙;小许干干净净的白衬衣,牛仔裤,圆眼镜带着五四遗韵。一见钟情,简直是当然的事。
他们这一场恋爱,谈得叫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逛博物馆,在科技馆与小朋友们一起排队,过鬼屋时吴鸣还被五六岁的小姑娘安慰,拉着她的手,无比真诚地说:“阿姨,不怕,世上根本没有鬼。”六一时,一样的海魂衫,特意剪下两角红布——吴鸣红裙子多的是——当作红领巾,穿戴整齐,在镜头前敬工工整整的少先队礼;三月,小许会在吴鸣的信箱里插一枚燕子笺,上书六个大字:春衫薄,风筝长——可惜是打印的,现代人疏于练书法,小许实在不好意思在那么漂亮的信纸上留下鸡爪式笔迹;端午互赠香囊,七夕自然是放河灯,他们甚至还效仿张爱玲与胡兰成,寻得一张精致的玉版宣纸——宣纸好贵的,吴鸣才知道——挖空脑筋写:去年今日,今生明年。下面双双签名、盖朱砂印章。吴鸣秀给亲朋好友看,她的师姐兼上级一头雾水地问吴鸣:“什么意思?”吴鸣答:“就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师姐沉默半天,最后说:“……文青呀文青,这哪里是过日子的样儿。”
过日子?吴鸣耸耸肩,笑得很矜持:我与你有代沟,我们这一代,是不一样的烟火。
但小许渐渐地,玩不下去了。研究生毕业后,小许很是投了些简历,才找到工作。到很久之后,HR才跟他吐槽:“本来不想要你的,是实在找不到别人。你简历也太诗情画意了,我们这个岗位吧,还是需要老老实实的工科生。——是看了网上的模板吧?那些东西,教坏小孩子。”
他仿佛是突然知道,社会有许多常规、老派却言之有理的道道:言必谈徐志摩是个荒谬事儿,说说乔帮主倒还罢了,但谈股市、瘦身、房价和炒金的大妈还是更靠谱。生存压力微妙而无处不在,他和吴鸣都算城里孩子,用不着养老,但自养总是需要的。这年头,让父母出首付小两口出房贷是王道。尤其是,三十过后,吃腻了周边各种快餐店的所有套餐,他渐渐羡慕,带饭上班的同事。还羡慕他们会收到的电话,老婆叫他们买这个买那个,电话那端,有一个甜甜的童音:“爸爸……”同事会整个人柔软起来。
可是吴鸣不想结婚。她像大部分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一样,成长于妇人之手,从小看惯母亲祖母做饭做家务,天天小吵小闹,又各自投身于麻将、养花或养猫。她厌烦这种生活的混浊,从珍珠变成鱼目。她只愿一生保有少女的清澈与娇嫩,不被厨房烟熏火燎。
讨论、争执、哭泣后的燕好,最后小许烦了,直接说:“我三十过了,你快三十了,都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了。要么领证要么各自滚蛋吧。恋爱我谈够了。不想谈了。”
胶着到某一步,吴鸣哇哇哭,师姐怜惜她,约她到家吃饭。她还是第一次去师姐家,竟是豪华小区,竟是440平方米的大复式,竟有庞大如私人图书馆的书房,六书架书。她抽出来翻翻,不完全是装样子的,真看过。一路“竟”下来,发现师姐家没衣橱,只是衣帽间的时候,她已经不惊奇了。但是:竟有森系、小清新、民族风!这太骇人听闻了。她从来没见师姐这样穿过,永远是香奈尔、铂金包、得体的男香。而师姐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连微笑都一丝不苟。
师姐端出丰美的神仙鸡出来,大鱼大肉,当得起脍炙人口四个字。师姐说:“我就是上马赚钱,下马贴花黄,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下厨炒小菜的新好女子呀。”吴鸣不由得问:“那些衣服和书是你的吗?”
师姐笑:“这是我家呀,不是我的是谁的。姐当年也很文青范儿的。”
吴鸣问:“那现在为金钱放弃了本来的自我,随波逐流,不遗憾吗?”
师姐哈哈大笑起来:“文青是自我,赚钱就不是了?你的自我就是穷哈哈?再说了,那些小花小式小点子,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报刊上、网络上炒出来的?我可告诉你,我有朋友就是专门做创意总监的,流行背后哪个没有利益的需求?”
吴鸣作不得声,师姐又放缓了口气:“我也同人走过西藏,也有人约我去异国他乡结婚……”
“结婚?结婚为什么要去异国他乡?”
师姐苦笑一声:“就是因为,当地的婚姻在中国没有法律效力。就像你们俩写的什么今年明年一样。”
吴鸣赶紧自辩:“我们只是想,给彼此一个交代。”
“为什么不是给彼此一个未来?”吴鸣答不上来。
师姐最后下了定语,“这一切都是演电影。我不想演了,因为我知道没有观众,我不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根本没人参观我的生活。可歌可泣都是自己脑补出来的。谈恋爱太耗时间了,而且于人于己都无裨益,把一生浪掷在上面,不太值得。”
小许也这么说过,只是表达方式粗暴了一点儿。从师姐家出来,是两站九号线,转十八线十号线,再转四五站一号线,最后是八通线……站了一两个小时,吴鸣实打实地累,她想到小许说的省钱省事,想到师姐家的大房子,还有围绕师姐的传说故事。她还没有结论,但如果这巨大的疲惫能助她思考,那么,或者也不枉她走过这一遭。
师姐最后这么说:大部分烟火都差不多。
青春期太长,其实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