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四代王朝首都,如今的缅甸第二大城市,这是曼德勒。千佛之城曼德勒,奥威尔笔下的曼德勒,远征军到过的曼德勒。
曼德勒的街头尘土飞扬,马路上穿梭着数不清的自行车、人力车、重庆产的摩托、日本的二手皮卡,不时还驶过一辆马车。羊群忽然泛滥于整条街道,滚滚而过, 又倏忽消失在下一个街角。天空飞过大群的鸽子,街角摆着奶茶铺和小吃摊。路边随处可见盛着清水的陶罐,那是供行人免费饮用的。无论男人女人,都踩人字拖, 系着围裙,当地人叫它“笼基”。质地轻薄,通风透气,适合炎热的东南亚。我在良依市场买了条笼基穿上,清凉得不好意思。左手椰子,右手相机,在曼德勒的街 头招摇。混得土生土长,走得有声有色。
我随时预备着微笑——每一个与你不期相视的人,都会自然地送上一个微笑。那是发自内心的无邪的笑。在这里,微笑已成了习惯。
曼德勒有上百座寺庙,缅甸五分之三的僧人居住于此。在缅甸,每个男子都要出一次家。七八岁的孩子被送到寺里,挑水打柴,识字念经,有些寺庙甚至开设了英 文课。小和尚长大了,慧根深的继续修炼,佛性浅的随意还俗。我在曼德勒山下遇见一位刚还俗的小伙子,用英语聊了一路。然而,佛总在心里的。结婚要拜佛,新 生儿出生要拜佛,家里老人去世了,也要请僧侣念经超度,请来的说不定是当年寺里的师兄。佛见证了他们的生老病死,陪伴着他们的悲欢离合。
僧侣 们依旧遵守着佛祖“托钵乞食”、“过午不食”的训诫。每天一大早,僧侣们出门化缘,或成群结队,或独自游走。再德高望重的高僧也得亲自化缘。走到一户人家 或商铺前,低头驻足,默默等待。会有人拿出准备好的供奉,虔诚地送上。僧侣双手接过,微微颔首,神色淡然,不倨傲,也不谦卑。我从没见过拒绝施舍的人家, 或许此刻他们的子弟正在别处化缘。供奉可以是一团糯米饭、几根香蕉,也可以是一点零钱、一支牙膏,不怠慢,也不客气。求得一日所需,僧侣们裹紧绛红袈裟, 纷纷返回寺庙,绝不多留片刻。
在我看来,僧侣们既是在化缘,也是在施舍,施的是善,是空,是众生平等,是诸相的虚妄。千年以来,日复一日。所以缅甸人把财富看得很轻。此生不过是通往彼岸的桥,对物质的过度执著,无异于在桥上盖房子,是不合适的。
走在街头,曼德勒冬日的阳光里,我是个流浪至此的行脚僧。求的不是一钵一饭,是那稍纵即逝的时光。
开过一辆由皮卡改装的公交车,装了一车的佛像。佛陀和佛陀并排坐着,像是去上学的儿童。路边,一位石匠在为佛像做最后的修缮。他尘灰满面,神情却是专注喜悦,仿佛为即将出嫁的女儿插上一枝花。
我去过拉萨,八廓街游走着商贩、游人和转经的众生,色拉寺的天葬台上风马飘扬;我去过瓦拉纳西,上游庄严地抛洒着骨灰,下游虔诚地饮着恒河水;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佛是微笑的,人是微笑的,最神圣,也最世俗。
在阿马拉布拉古城,我走进一个寺庙。一位袒露上身的黝黑男子,大约是干活干累了,侧卧在柚木地板上,在佛的目光下酣睡。炙热的午后,佛堂的光阴静谧安详。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佛从不说温暖,佛只说清凉。
尘土里玩耍,雨水中行走,烈日下劳作,佛寺里安眠。
寺庙边上有一所小学,所有费用均由寺庙供给。正遇上僧侣们给学童发校服,被叫到名字的孩子欢天喜地跑去,紧紧抱着绿色的校服,一溜烟地跑回家。
孩子们看见我,纷纷围了过来,用不熟练的英语跟我搭话。我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身边的女孩,“chocolate。”她轻呼。我问,吃过巧克力吗?她害羞地摇头。
她握着小小的巧克力,朝她的小姐妹们跑去。大家你一小口我一小口地分享,眉眼间全是幸福的笑。我心头一热,把包里所有的干粮都拿了出来。
阿马拉布拉城外有一座柚木长桥,这便是举世闻名的乌本桥。桥身全长1600米,连接着东塔曼湖两岸的农田与佛寺。整座桥没用一颗钉子,全靠斗榫。这些珍贵的柚木,全部拆自阿瓦王朝的王宫,历经150多年的风风雨雨,湖水浸漫,不坏不朽。
缅甸盛产柚木。一段柚木,可以雕刻庄严的佛像,可以做王宫的栋梁,可以为寻常人家遮寒避暑,可以缠绕手臂成念珠。可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吗?桥。
遥想千百年前,佛祖本人,不正是从王宫中走出,经万千劫,化身为桥,连接现实与彼岸的桥。
憧憬彼岸的清凉,又贪恋此岸的温暖,只好驻足不前,立成一根桥柱。看夕阳和流水,看来来往往的人生。
文/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