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检笥箧,见一袋儿时玩物,内中除牙球、镍币外还有两个小玉件:一枚圆形小玉佩,一只青玉小老虎。此外,袋中还存有一枚龟纽印章乃 是“文革”时抄没返还之物,彼时办事人全无底账可查,只是张冠李戴地按件数发还,实非我家旧物。此印白玉镌成,半寸见方,阴刻有字,毫无稀罕之处,父亲不 甚在意,随手拣出给了我。如今网络发达,闲来挂在网上,选家拍卖行,仅想知晓区区小玉有无价值。岂料公司经理见照后极为重视,来电声称此玉或许贵重,并约 时查验原物。
数日后如约来到公司,举止文雅的女员工引入贵宾洽谈室,奉茶、退身、闭门,自去请经理。移时经理敲门延入,坐定后接过装在信封里 的三个玉件,转翻审视良久,郑重表示这几件玉器很有价值,尤其是那块染沁的玉佩乃是汉玉,如今已不多见,可请他们的鉴定师进一步勘验。眼下鉴定师正在接待 客户,可先到他们的展厅参观。
三大间展厅可谓琳琅满目,简直像家小型博物馆,经理谦逊地陪同我逐一观览。总的印象是展品庞杂,应有尽有,不乏 善品,只是,堪称国宝级的那几件展品疑似赝品居多。其中我完全可以肯定是赝品的是那把越王勾践宝剑,以前我曾近距离地仔细端详过它的原件。那是上个世纪七 十年代,湖北省博物馆的三位女工作人员专程携带一把出土不久的越王勾践宝剑来我研究所,要求利用我所那台质子激发X-射线荧光分析仪对剑体成分做“无损分 析”。这把铜剑的出土当时曾轰动全国,所科研处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午饭后特意将宝剑安排在会议室供大家观赏。我一边仔细观看一边向呵护它的博物馆专家求 教。她们不厌其烦地将宝剑不断翻转,逐一向我展示其各细部特征。剑体瘦硬修长,剑锋寒光逼人,剑刃薄而锋利(20余层纸可一划而破);剑身装饰着富含硫化 铜成分的菱形几何花纹,严整、精美、细密,虽是为着防锈,但也凸显其皇家气派;尤其是剑身正面近剑格处镌有双行8字的鸟篆体铭文,笔画圆润,刻槽刀痕清 晰,错金的花体篆书极具装饰美感。请教专家,这八个字是“越王鸠浅(勾践)自乍(作)用鐱(剑)”,黑底金字,高贵秀美,独具帝王气象。而眼下陈列的这把 所谓越王勾践宝剑简直是粗鄙不堪,剑身横阔肥厚,菱形花纹粗疏,鸟篆笔画散乱,书法也极其山寨。若把此剑与我当年见过的真正越王宝剑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参观多时,鉴定师方才有空,经理领我到专家室。鉴定师乃一中年清癯男子,手戴白手套将玉件置于黑色天鹅绒板上,用微孔强光电筒逐一验过,随后表情严肃地 说:玉佩当是汉代之物,内里“金丝纹”清晰可见,此种玉现在很是热门抢手,估价当在60万以上。玉虎乃是和田青玉,价位稍逊,至少也要40万。最有价值的 还是这方玉章,为汉代“军司马印”,估价最低也要在120万以上。真没想到这几件险些当作杂物清理掉的小物件竟然是身价百万的宝物,心中暗自窃喜。
经理领我重回贵宾洽谈室,诚挚地向我坦言,以其入行几十年之经验,鉴定师对这件汉代玉佩的估价似乎偏于保守,肯定还有上升空间,特提请我注意。这三件玉 器都可在本公司参加当月竞拍,并征询我对三件拍品的自报底价。我按照经理意见仅将玉佩底价提高到75万,其余均遵照鉴定师报价。经理算出这三件拍品总底价 为235万,并说按照拍品的现有档次,每件拍品需缴纳6000元手续费作为印制宣传图册等前期投入费用,三件总计1万8千元。我心里暗自盘算,是三件同时 竞拍还是分批竞拍。若分两次竞拍,可用第一次收益缴纳第二批的手续费,一次性投入会少些。我请经理容我考虑,待两个方案选定之后再缴纳相应费用,经理宽厚 地应允了。
忆起几十年前看过的一部纪录片《西泠印社》,其中就有一枚“军司马印”的白文印拓。镜头虽然只是几秒钟地一晃而过,但至今印象深 刻。此印章既然具有如此高的文物价值,我又没有大宗用钱的地方,何不捐给市博物馆收藏,也算是“鸿爪留泥”之善举。遂携此印章来到博物馆,说明来意,门卫 上去通报。没想到居然一下子来了三位资深专家,其中还有一位高龄女馆员。他们说:“汉代军司马印多为铜制,听说有一方玉章捐献,实属罕见,故此我们三个人 一齐来了,都想先睹为快。”为首的一位微胖专家看了一眼后笑着说:“这是一枚仿制品,当为晚清治印家的练笔之作,铁笔功夫还算是不错的,您留着自己玩 吧。”我听了仍不死心,故意试探性地加问一句:“我想磨掉印文重刻,作为自己的名章使用。”他爽快地答道:“磨了吧!”但又狡黠地向我笑着说:“不过你磨 不动,这玉极其坚硬,要不你试试?”
估价120万的“军司马印”真的就这么一钱不值,我仍将信将疑。干脆把这三件玉器一起拿到古玩商店,请他 们估估价。没想到连问了几家文物商店居然全都拒收。仅有一家看中那件玉虎,出价200元,不肯再添。呜呼!估价120万的汉印居然让所有商家不屑一顾,甚 至比那件出价200元的玉虎还要不值钱。
经历了大惊、大喜,又大失所望之后,我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心生疑窦--莫非我此前在这家正规拍卖行遭 遇的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常规性”骗局?一幢位于繁华市区中心的高层大厦,整整一层豪华装修的办公楼面,严格谨慎的安保措施,统一着装训练有素的白领员工, 藏品丰盛辉煌的展品大厅,一间间互相隔开的典雅贵宾洽谈室,庄重憨厚轻声慢语的公司经理,权威冷峻金口玉言的鉴定师……如此高端正规,行家如云的大拍卖 行,怎么竟然会将一块不过200元的小玉件硬是以超出其值2000倍的离奇高价厘定为40万元。而那两件没有一家肯收的“文物”竟然价值高达120万与 60万元!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但也不至于全都看走眼,更何况是一家实力雄厚的大拍卖公司。
我蓦地恍然大悟!可以设想,倘若我满怀希望地 将这批底价数百万的所谓文物参加竞拍,其结果必然是百分之一千地流拍。拍卖行虽拿不到那百分之几的佣金,但这近两万元的“先期手续费”则是稳赚的!确凿无 疑的是--我必须为这场不着边际的空欢喜付出1.8万的真金白银,而拍卖行永远是铁定的大赢家。
这显然是一场精心排练并反复上演了不知多少次 的闹剧。剧情展开竟然如此严丝合缝,环环相扣。各种角色的演技也可谓炉火纯青,不露痕迹。仔细回想整个过程,可以说没有多余赘笔,所有这些烘托,以及每一 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其实都是为着一个中心目的来做一步步铺垫的,一切的一切最后全都指向一个关键的终极步骤,那就是--水到渠成地把你手上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估出天价;惊喜之余激起你亟欲参加竞拍的强烈愿望;而且还会让你利令智昏地觉得:与即将到手的巨额意外钱财相比,眼下缴纳的这万把元手续费不过是个小钱, 绝对值得解囊投身拍市。我甚至无端猜想,倘若你去马路上捡块砖头瓦片用绸布包好,拿给他们鉴定,没准都能为你鉴定出个秦砖汉瓦,并报出天价怂恿你参加竞 拍。呜呼!看似一马平川,实则处处陷阱,真差点没掉进去。
有一种“高雅”的欺骗,完全没有粗鄙猥琐的小家子气,没有天花乱坠的巧舌如簧,所见 皆为高自标置的冠冕堂皇:资质合法,操作合规,手续严格;经理人举止庄重,温文尔雅,极富修养;一切都让你自行拿主意,没有花言巧语的劝诱,没有丝毫的强 加于人。在和煦高雅的氛围中,你一点也没觉得这里会有圈套。然而这恰恰是“雅骗”所特有的毒害之处。
如今附庸风雅的“土豪金”已形成一个庞大的特殊需求群体,为鱼目混珠的文玩古董流通提供了无比肥硕丰盛的市场。靠“雅骗”致富的人真该衷心感谢这些“敛财有道”而又缺少文化识见的衣食父母们。
文物的水太深太深,它能够让人游走于冰炭两重天地,瞬间经历暴富与破产。它可以让人如坐过山车般地陡然大起大落、大赔大赚,又岂止是“一本万利”?早年北京琉璃厂古玩铺就流行过一句行话,叫做--“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可见个中利润之狠戾。
南宋诗人戴复古《淮村兵后》中有两句:“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有井就有人家,而且在人世变迁中最难移的是井,最难毁的也是井,“井”是社 会沧桑的见证。过去农村到处是井,如今大城市里也到处设“阱”,不同的是:村井凿在明处,供人以甘甜;市“阱”隐于暗处,陷人于不义。“阱”同样是社会炎 凉的见证,置身于缺少诚信的社会,必定处处遭遇陷阱,防不胜防:电话诈骗、信用卡诈骗、合同诈骗、购物诈骗、医药诈骗、学历诈骗、牌照诈骗、文物诈骗、拍 卖诈骗……有道是“几处设局铺陷阱,向来诈骗是行家”。
善良的人们,遇事要多长个心眼。倘若与文玩邂逅,务必惕心稳慎,尤其要注意--远离“雅骗”!
文/詹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