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12月1日,上海当时最著名的报纸《申报》的副刊《自由谈》刊出了一篇用花边围起来的短文《幕前致辞》,作者没署名,实际上是主编黎烈文。文章说,“自由谈”从今天开始重新开张,将作为一个自由的舞台,重新开始演出,这篇文章,就是一个公告。
黎烈文这个名字,是当时文坛不熟悉的。这篇文章,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但是,一场改革的大幕就此拉开了。此后,《申报·自由谈》从一个“鸳鸯蝴蝶派”的阵地,成功转型,成为中国1930年代最重要的报纸副刊。鲁迅、茅盾、郁达夫、叶圣陶、老舍等一大批文坛大将,以及后起之秀徐懋庸、唐弢、徐梵澄等,大约除了远在日本的郭沫若,几乎没有不在上面发表文章的,成为左翼文化运动最重要的阵地。
开始来稿并不踊跃。12月19日,黎烈文在《编辑室》里说:“本刊日来所收稿件,以短篇小说为多,希望投稿诸君以后改寄描写实际生活之文字,或含有深意之随笔杂感等”。黎烈文不遗余力地动员更有实力的大作家加入迅速集聚的新《自由谈》团队。他写给老舍的约稿信,就是请他写小品文。接着,郁达夫加入了,陈望道加入了,杜衡、傅东华、老舍、孙福熙、庐隐加入了……最后,他通过郁达夫,请出了鲁迅和茅盾。
1933年1月30日,鲁迅第一次登上“自由台”,发表了第一篇犀利的杂文《“逃”的合理化》。这一天,黎烈文压抑不住喜悦的心情,同时发表了一篇《编辑室》,这样说:
编者为使本刊内容更为充实起见,近来约了两位文坛老将何家干先生和玄先生为本刊撰稿,希望读者不要因为名字生疏的缘故,错过“奇文共赏”的机会!
其实,《自由谈》初出世的时候,并没有引起鲁迅注意。鲁迅说:“我到上海以后,日报是看的,却从来没有投过稿,也没有想到过,并且也没有注意过日报的文艺栏,所以也不知道《申报》在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由谈》,《自由谈》里是怎样的文字。”以至于当郁达夫受黎烈文之托,去向鲁迅约稿的时候,他还只是“漫应之曰:那是可以的”,但是仍然没有认真去投稿。直到有一天,鲁迅得知黎烈文因为埋头于编务,连妻子临蓐也无暇照管,后来黎烈文妻子因产褥热而死。黎烈文写了《写给一个在另一世界的人》悼念亡妻。这人,这事,感动了鲁迅,他拿起了笔。
在鲁迅晚年,《申报·自由谈》成为他发表文章的第一阵地。《伪自由书》中收鲁迅1933年1月到5月的43篇文章,其中在《自由谈》上发表的达37篇。之后到1934年5月黎烈文辞职为止,鲁迅在《自由谈》上共发表杂文逾120篇。
《自由谈》迅速爆红。一篇好文章刊发,左翼文化界的反应,用现在的时尚语言说就是“喜大普奔”;“伪自由谈”接连刊登,很多读者“不明觉厉”。随之,“围剿”也汹汹而来。当时的右翼刊物《社会新闻》攻击最烈,说黎烈文“为一名不见于经传之新进作家。自彼接办《自由谈》后,《自由谈》之论调,为之一变”,《自由谈》“现在也在‘左联’手中了。鲁迅与沈雁冰,现在已成了《自由谈》的两大台柱了”云云。那些用鼻子审查报刊的书报检查官嗅觉越来越灵敏了,到5月,连鲁迅的文章也接连被禁了。《申报》老板史量才终于撑不住了,示意黎烈文采取对策。5月25日,黎烈文被迫发表了一篇《编辑室》:
这年头,说话难,摇笔杆尤难。这并不是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实在是“天下有道”,“庶人”相应“不议”。编者谨掬一瓣心香,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庶作者编者,两蒙其休。若必论长议短,妄谈大事,则塞之字簏既有所不忍,布之报端又有所不能,陷编者于两难之境,未免有失恕道。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编者敢以此为海内文豪告。区区苦衷,伏乞矜鉴!
这篇《编辑室》,既是一个防空警报,也是一个“立此存照”。同时也是一个障眼法。希望借此缓解《自由谈》的生存危机。鲁迅也借着出版《伪自由书》,写了一篇超长的《后记》,把这一过程记录在案。在文中,鲁迅考虑到黎烈文初次经历这种围剿的严重形势,多次提及黎烈文,为他澄清事实,回击右翼对黎烈文的种种攻击诬陷,保护他闯过这道“文化围剿”的险滩。
但是所谓“多谈风月”,也真是一种讽刺。黎烈文的启事,其实是绵里藏针的,处处透着讽刺。鲁迅后来也点穿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好的,风雅之至,举手赞成。但同是涉及风月的‘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呢,这不明明是一联古诗么?”令人绝倒!
于是鲁迅不断变换笔名,继续在《自由谈》上发表杂文。从1933年6月到11月的杂文64篇编为《准风月谈》,其中61篇都是在《自由谈》上发表的。
1934年5月间,黎烈文的饭碗终于被打破。对此鲁迅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他立即施以援手:他联手茅盾,加上黎烈文,一同发起筹办《译文》,黎烈文在《译文》中,虽然没有作为编者出现,却是其译者的骨干,为《译文》提供了不少优秀译作。鲁迅和黎烈文,从《自由谈》到《译文》,两人的编者和作者身份刚好对换。可以想见,鲁迅对于这位比自己小了23岁的后辈,是怎样的青眼看待!
然而不久连《译文》的生存也出现了问题。于是鲁迅转而支持黎烈文自己主办刊物——这就是《中流》的来历。虽然起名的一个来源是因为林语堂说过,他爱读“极上流”或“极下流”的书,上流如老孔孟庄生,下流如小调童谣,民歌盲词,泼妇骂街,船婆毒咒等,只有中流偷下袭上,最无足观。他不爱读。鲁迅就是针对林语堂的言论,给黎烈文的刊物起名《中流》,一方面是讽刺林语堂,另一方面,也正是敢于站在时代前列,担当中流砥柱的意思。《中流》的编辑宗旨是“一切作家都应当担负起一份救亡图存,争取民族自由的责任”,而文体还是“侧重杂文随笔”。这个编辑方针,显然既出自黎烈文,也出自鲁迅,两人的办刊宗旨和喜好高度一致,而编者和作者,再次对调。
鲁迅对《中流》的支持,更甚于《自由谈》。从1936年9月5日创刊,到鲁迅逝世,只有短短的一个半月,《中流》半月刊出了四期,鲁迅就在上面发表了10篇文章!而就在第四期出版前一天,鲁迅溘然长逝!这样的投稿密度,在鲁迅一生中都是少见的。《中流》几乎就是鲁迅自己办的刊物,是他最得心应手的武器。鲁迅在该刊上发表的文章,篇篇势大力沉,也使《中流》名声大噪,不胫而走。而黎烈文,在鲁迅心目中,这个比柔石、冯雪峰还要小一岁的青年,却有着与他的年龄所不相称的成熟和稳重,同时却又是个“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的忠义刚烈汉子。对鲁迅来说,黎烈文不是弟子,而是战友;对黎烈文来说,鲁迅却是亦师亦友。他在短短的三年里,给鲁迅写了80封信,鲁迅写给他78封。《鲁迅日记》有关黎烈文的记载将近两百处。黎烈文说:“别人不过是从鲁迅先生的著作里受他的影响,而我却是近几年来常常在他的家里走动,当面受着他的教益,得到他的鼓励的一人”。鲁迅晚年,由于处境险恶,能够在他家里走动的人,是并不多的,黎烈文就是其中一个。黎烈文还是鲁迅以为代表的《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的执笔者之一。至此,黎烈文已经走进了鲁迅最后阶段生活的核心层。
1936年10月11日,鲁迅写给黎烈文最后一封信,接连给他两个广告,要求“揩油”免费刊登,鲁迅实际上是把《译文》看做自己的阵地的。10月18日早上,是鲁迅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白天。鲁迅病势极为沉重了。早上8点,当天的日报来了,他却急着问“报上有什么事体?”实际上,他是在关心《中流》和《作家》的出版广告。20个小时以后,鲁迅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黎烈文是最早得到鲁迅逝世噩耗的人之一,他怀着无比的悲痛,担当起了报丧的义务,去向友人们通报这一噩耗。随即,又作为治丧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投入治丧工作。在鲁迅殡仪中,黎烈文是参加鲁迅灵柩移灵的16人之一。随即,他写了《一个不倦的工作者》,满怀深情地纪念鲁迅。事实上,此后,鲁迅一直生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
当我们在黎烈文诞辰110周年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上世纪三十年代,就会更清晰地看到:黎烈文在文坛崭露头角时,鲁迅给了他鼎力支持,使他“不惮于前驱”并迅速成熟为鲁迅麾下一员年轻却老练的干将;黎烈文的出现,《自由谈》的改革,在三十年代左翼文艺运动中异军突起,使左翼文坛得到了一支生力军,不仅对鲁迅是意外之喜,而且对整个左翼文艺运动来说,黎烈文代表了文坛新锐中不尚叫嚣、讲求实效而卓有成效的实干派,是中国左翼文艺运动中的中坚力量。因此,可以说,鲁迅为他主编的刊物所起的刊名《中流》,正象征了黎烈文在1930年代中国左翼文艺运动中的地位:中流砥柱!也正是一个传奇!
今年为黎烈文诞辰110周年。
——编者
文/王锡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