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正值中国从“文革”的极左癫狂状态走出来,转向追求正常的文化经济生活的新时期。我作为一个十来岁的乡下孩子,似乎也能觉察到这一变化的气息。有一天,听说县城的电影院又重新对外开放了,我和村里的小伙伴都非常向往,蠢蠢欲动。
使我们把向往付诸行动的,就是电影《红楼梦》。我后来了解到,那应该是1962年拍的越剧。当时的我们对原著的情节虽说不上熟悉,但也早听说这是一部不得了的小说。好几个玩伴都很有兴趣,要为这部名著改编的电影到十二三里路远的县城去走一遭。我想象着电影院外应该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越想心越痒。经过反复鼓动、串联,最后聚集了六七个人,上至三十多岁的青壮年,下至我这十一二岁的学生,决定结伴去县城看电影,而且说行动就行动,就在当晚出发。
出发前的几天,妈妈正在为我缝一件夹袄,是将一件旧棉衣剪掉袖子改成的,一只袖子已经改好,还有一只袖子的截口尚未锁上线。妈妈劝我第二天晚上再去,但我担心同伴们去了,自己第二天落了单去不成,同时也很想早些去看电影,所以将就着把未改好的夹袄穿上——其时正值四月末梢,夜里天气还是有些寒冷的,我穿着一件肩膀下露出一圈白棉花的衣服去了县城,连晚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去的时候好办,一个个热情很高,力气尚足,大家有说有笑,步行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进了县城,找到电影院门口,才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人头攒动的场面,只有寥寥三五个人,在窗口买了票就走,显得很冷清。我们走近窗口问票,售票人员回答,前半夜的票均已售罄,要看就是后半夜,凌晨一点开映的那场。我们盘算,就算放映两个小时,回到家也将是凌晨五点钟了。然而既然来了,怎么能不看呢!于是把钱凑在一起,递进那个窄窄的四方形窗口。
买了票,还剩下好几个钟头时间要打发。我们也找不到一个坐处,只好站在那里,徙倚徘徊,东张西望。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地面都还是湿的;更让人不快的是,越近半夜,天气越冷。我还幸亏穿了那件夹袄,不然真不知要怎样挨冻受寒。但要命的是,肚中感到越来越空虚。怎么办?此时,电影院附近已没有卖零食的了,要买饭菜,还得去饭店,而且还要粮票。我们走得匆忙,钱是带了一两块,但粮票却忘了向大人要。我忽然想起父亲的一位同事家就住在距此不远的另一条街上,于是赶到她家借了几两粮票,出来后飞快跑到电影院对面的食品铺里买了两只烧饼,三下五除二,将烧饼吞下肚。
好容易等到十二点多,我们终于可以进场了,在电影院里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等待电影开演。终于,灯熄了,银幕上出现字幕,接着是悦耳的音乐响起,大约是笙簧、唢呐、胡琴、锣鼓吧——我那时哪里能分得清呢。很快,画面出来了,是一条街巷,一座大宅院,一顶青呢小轿穿过街巷,在这座大宅院的门前停下,进去以后仍然急急走动,穿过一座又一座门,终于停下。有人下轿,有人来迎,又有几个人围上去拉手、说话,反复地歌唱(我似乎都没有弄清楚,原来这是一部地方戏),这就是林黛玉进贾府了。此后,大约就是宝黛相会,贾宝玉竟然身穿大红的袍子——说真话,我都没有认出那是宝玉,还以为也是一位少女哩!倒是那句经典的唱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清晰地传入我的耳鼓,我才确认那与黛玉相见的是宝玉。但是,因为座位比较靠后,加上人困肚饥(似乎两只烧饼也不顶事),且从来没有这样熬夜过,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只觉得银幕上都是花花绿绿的人在那里旋转;耳旁呢,也尽是呢呢哝哝的绍兴腔,还有就是没完没了的唱,但是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唱的是什么。我昏昏欲睡了,但不甘心就这么睡着,几度强睁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反复挣扎,根本没有看懂剧情。最后似乎还看到“宝玉受笞”,就一下子掉入了黑甜之乡。
等到我被推醒,电影院已经灯光大亮,观众都开始退场了。我睡眼惺忪中慌忙跟着我的同伴离开座位,从电影院来到街上。凌晨的街上更加冷清。我们别无留恋,匆匆踏上返家的路。在路上少不了要议论几句电影。“看不懂!”“没意思。”大家都有些失落,谈兴不高,或许还因都已相当疲倦之故。走着走着,困意又一次次向我袭来,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恨不得立时就倒在路旁睡上一觉;而那路可恶地似没有尽头,而且仿佛已竖立起来一般,每迈一步如同登山。
三十多年转眼过去。我闲暇时常想起那一晚去县城看电影的经历,想起自己那可笑的表现,心底里却也不无自豪:那个年代,一群乡下的少年、青年,夜晚徒步到县城看电影,是需要激情、勇气和努力的。作为那群体中最年幼的一个,那一夜,我虽然没有把这么一部有名的电影看出什么名堂来,准确地说,只看了几个片段,但是我仍觉得很有收获,很值得。
文/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