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兰头说起
□石湾
在老家常州乡下住了一个多月后回京,翻看积压的报刊,只关注名家和文友的新作,但若见吸引我的标题,也会浏览一下,陈炳元的《马兰花开的原野》(载4月20日文汇报)就是其中的一篇。
我进京已整五十年,近几年每回春天去老家小住,返京时总免不了要带走一大兜子自家菜地上的新鲜蔬菜,其中,必有马兰头。这是因为,有一芳邻夫妇俩是上海人,又与我同龄,同年大学毕业后进京,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常能吃到的马兰头怀有美好的味觉记忆,每见我带些回来让他俩解解馋,总是兴奋得胜似过年。
5月1日,即我回京的前一天,因与我已兄妹相称半个世纪的初恋女友和她的老伴、女儿要从无锡来看我,我清早起来,就去大弟屋后的河塘钓鱼,以备熬鲜鲫鱼汤招待他们。招赘在外乡的二弟和三弟来陪我钓鱼,见塘边大弟家菜地上的马兰长得正旺,就割了一大堆来择,一是为午餐添盆凉菜,二是好给我无锡的妹妹带些回去。
他俩正择着,忽听有人急吼吼地喊:“你们家菜田里还有马兰头吗?”二弟回答:“有啊!”话音未落,一中年农妇就跑了过来,说她的公公剁菜时伤了手指头,鲜血直流,急着找马兰头止血,连寻了两条田埂,没寻着,就到我家求援来了。她抓了一大把割下的马兰头走后,二弟才告诉我,她是我远方堂兄锡坤的儿媳。锡坤今年九十一岁了,除视力已很差外,没别的什么毛病,成天闲不住,自己找活干。开春后自家种的青菜吃不完,他就每天一早起来剁青菜,把剁碎的青菜摊在门前的晒场上晾干以备冬天喂猪用。我对二弟说,村上有卫生所,这儿媳妇怎么不带老公公去那里请医生看一下呢?二弟笑道:“你不记得啦?我们小时候割草喂牛,每回割破了手指头,不都是田埂上采了马兰头当场止一下血就接着割草呀!用这不花钱的土方养成了习惯,锡坤哥这么大年纪了,哪还能改啊?”因此,陈炳元在《马兰花开的原野》中说马兰是一味良药,六十二年前奇迹般地治愈了他三弟得的一种恶病,我是深信不疑的。只是并非如他所说,“马兰在乡野的土地上几乎绝迹”。至少,在我的家乡,每年春天都是天天可以吃到我从小就爱吃的马兰头的。
诚然,多年来由于化肥和农药的滥用和环境的污染,以及吃客们对野味的“热爱”,有好些乡野的物种已几乎绝迹了。譬如野生的乌龟,一只也找不到了。野生的甲鱼、黄鳝也很罕见,市价高得吓人。
婆婆纳和上海方言
□褚半农
4月24日“笔会”刊发何频《婆婆纳翻白草》,此文专写河南的两种野草,其中的“婆婆纳”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它同上海方言有关。
我是从福建霞浦归来才看到何文的,那里也有婆婆纳,因我对野草野花一直有兴趣,还特地拍回了照片。从河南到福建,相距数千里而有同一种野草,这表明婆婆纳是一种地域范围适应极广的野草。它在上海自然也有,与何文记述有点不同的是,上海的婆婆纳是跨年生长的,属二年生野草,《上海植物志》也是这样记载的。隔年秋天开始,它们陆续出现在田头路边,茎下面匍匐地面并分枝,使它们平摊在地上。春天开小花,淡蓝色或浅紫色,单朵生于叶腋间,四瓣,上有深色条纹。每年三四月间,成摊状的野草上均匀地铺满了朵朵小花,看上去是一幅素雅的被面。因此,婆婆纳在上海方言中有个名副其实的名称:花被头草。
对田头路边的各种野草野花,农民们会用老祖宗传下来的土名,一般不会称呼其植物名,首要原因自然是少有人懂。而方言名称,因多用常见事物命名而形象好记,如花被头。二是土名反而确切,有种农村称水花生的野草,因其叶像花生,又爱长在水里而名,明明喜“水”,可书上名称却是喜旱莲子草。三是流传有序,从历史文献记载可知道,有些名称几百年前就是这样称呼的。何文中还提到的卷耳、繁缕、蛇莓等,在上海方言中则分别被称为馒头草、猪油筋草和蛇卵子草。上面那些野草,还有野小寒、小蓟姆、苦草等,天生具有的顽强生命力能使它们茁壮生长,且花型独特,色彩艳丽。在我居住的小区里是你方开罢我登场,一年到头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可很少有人会对野草野花瞄上一眼的,看这些还不如去顾村看樱花呢。
其实,野草野花的当地名称是一种方言资源,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对象。可大量流传有序的植物类词语,或尚未进入研究者视线,或进入者欠接地气,以至认知明显断层,差错不少。简单如以往沪剧、越剧、评弹、山歌等中屡屡出现的俗语“羊吃看棵没奈何”,其中的“看棵”就被错释成灌木,更为夸张的说它“枝干带刺”。看棵二字虽有干戈、干棵等不同写法,也有像芦苇差不多的茎杆,但因其含有的木质极少,又属禾本科植物,自然归草本。它的叶边锐似快刀,极易割破手,小时我的手被它无数次割破过,故有羊吃看棵“没奈何”之说。如是“枝干带刺”,手只会是被触痛。再如我们每天吃的青菜,有作者曾刊文抱怨“包括许多类书,都没有见到关于青菜的记载”,从而“怀疑青菜的历史并不怎么悠久”。这种感慨是必然的,因为现有的沪(吴)语词典,除《上海西南方言词典》和《莘庄方言》外,其他都未记载。实际上它在方言中长期叫“藏菜”,词典中有“藏菜”词条,可惜释义是错的,这当然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其实这个名称至少明朝时就有了,一直流传、使用至今。当然,它保留在农村的方言中。
时至今日,方言赖以生存的背景、条件完全变了。就沪语来说,从语音到词汇都发生了极大变化,有的还是颠覆性的,以至有人担心会消亡而呼吁要立法保护。我以为消亡还不至于,而对传统词语(不限于植物类)的理解,屡屡出错却是事实,包括常识性错误,有的甚至一错再错,到了嬲勿清爽的地步。如果我们这代人再不做或再不做好收集、整理传统词语这桩事体,那么,包括“干棵”、“藏菜”等众多在文献中出现过的老词,总有一天要成疑似甲骨文,后人考证、辨识就不是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