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霞坊”的程霞是宜兴的一名“非著名”国家级工艺美术师,但她的“厚德壶”在宜兴很著名。
故事要从宜兴新近爆出的一个“段子”讲起。一位名满宜兴的“紫砂壶制作大师”近日接到邀请,对方是屡次付他重金的买家,谁知一到包房就要他做壶。买家说,一直天价买你的壶,落的都是你的款,今天你就亲手给我做个看看!
不知何故,“大师”连最初级的“打泥片”也不会,买家一使眼色,众打手上去就是一顿“生活”……
程霞的先生庄其军把这段新闻告诉我时,正在做厚德壶的程霞只是眉毛动了动,平静地说,我就是“代工”出身。长期为“大师”做“枪手”。在宜兴,“做壶的不能落款,落款的不会做壶”太常见了。“为什么呢”?我问。
“没名气,就没价钱!”
四十出头的程霞只是近10年才落款售壶,她出身紫砂世家,先后拜了苍林华、倪金融、蒋国娟等七个享誉宜兴的高手为师,其壶艺被师父们一致认为“善仿好创,博采众长,无论圆器、方器、筋纹器,还是素器、花器,都堪称‘工贵神来,大气静穆’”。
但“静穆”就是卖不出价。10年前,“不会做壶而光落款”的“大师”收购她,每只只给一百元,必须手工,必须原矿泥(外地紫砂色次质差),三天才能做一只,但是一被“大师”拿去,少则后面加两个零,多则三个零。
类似的盘剥其实画界也有,但是雇佣代笔的画家,毕竟自己还能画,宜兴的这些“剥削鬼”却可以是“壶盲”而坐享“陶艺大师”的美誉,或曰陈曼生(清代壶艺设计大师)也不会制壶,但陈曼生总是让制壶的杨彭年落款,尔等何尝有此雅量呢?
回头看看程霞的工作台,这位当年的“代工”眼下正以著名的“黄金芝麻段泥”用心做着一个她独创的“厚德壶”。壶型兼取了“仿古壶”和“古韵壶”的特征,融合了两者的骨感与浑厚,俊朗与雍容,远望君子一样沉静而淡然,在宜兴独树一帜,以至于看厌了竞奇斗艳风格的各地壶客进门“扫壶”前的第一句话往往就是:“厚德”还有吗——“厚德”?
纯手工,原矿泥,“厚德”只能三天做一只,要货的,订货的门槛踏穿,价位也从原先的一千元一把,飙到了三五千,程霞还是坚持三天一只,催得再急,她还是一丝不苟地做,纯手工,原矿泥。一壶商急了,说,笨哦,你不能开模子吗,一天可以做15只!有名气了,就要赶紧捞嘛!
另一位壶商说话更狗血:跟钱有仇啊!还在用原矿泥?“大师”都在用“外山泥”了,你这是道德秀啊?!
一直埋头做壶的程霞不禁微嗔,抬头白了一眼:“做着厚德壶,想着缺德事,这本事我还没学会呢!”程霞解释说,段泥、原矿朱泥、老朱泥、底槽青……都是宜兴黄龙山产的原矿泥,因日渐枯竭,国家干脆下令停止开采,但是需求量还在,于是各种外山泥(长兴泥、溧阳泥)滚滚而来……我们现在用的都是赶在国家封禁之前采购的黄龙山紫泥,虽然也舍不得用,但是职业良心,要求紫砂壶一定要泥料第一,因为泥料是紫砂壶的灵魂——全国各地,虽说都有“紫砂”,但说来蹊跷,只有宜兴紫砂是氧化铁含有量最恰当的砂质土,煅烧后具有玉髓感。也只有宜兴紫砂透气性最好,用它泡茶不易变质、变味,并能保持茶叶的幽香。
我们探视程霞的泥料存货,发现它们都被塑料袋密封在塑料盒里,高高堆在库内,由于夫妇俩远见卓识,早在“紫泥危机”爆发前就大量备料,做一只“厚德壶”一般耗泥一斤,庄其军自豪地说,以目前的速度,程霞这一辈子原矿泥也用不完,何必做假!
灯下细细地欣赏“厚德壶”,质朴无华。业内都知道,素面朝天的“光器”,最难做,“厚德壶”既然不事雕饰,重在意蕴,那就要求一个“衡”字,突出一个“谐”字,看它的块面过渡协调流畅,虚实对比妥帖自然,嘴、把、盖、纽、脚比例恰当,而壶纽的形态,又恰好是壶身的微缩,真可谓厚中见轻灵,德内寓机变,堪负茶艺之重任也。
虽然“非著名”,但“有德则馨”。我喜欢。
文/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