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安徽老家过年后,我从空置的老宅里挑了一件最小的最易于携带的家具——升子,带出来存放上海家中,以慰我日夜不息的故园之思。正月初七,假期结束这天,我拍了几张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引发了很多朋友或是温馨或是悲情的回忆。点赞、评论的朋友基本上都是四十岁以上年纪,也就是说,年轻的朋友都已经不知此升为何物了。
在我的成长记忆里,升子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但却和家家户户每日里的一日三餐息息相关。物质匮乏的年代,乡村主妇们用升子量米煮饭,计算人口与斤两,精打细算,既要让家人果腹又不至于浪费粮食。我的一位同学在留言中说,“升子,我关于它的最深记忆是:家中缺粮时,它是一借粮容器,借米时是平平的进,归还时是满满的出。”那是她对“文革”后期及联产承包之前的阶段性生活记忆。而我家的这只升子,是父母分家所得,当时已经传承了几代人,算起来至今已有百年之久。小时候,母亲常常向我描述她初入宅门时几十口人一起吃饭、几代媳妇一起做饭的场景。让我倍感有趣的是,母亲说当时家族里小孩太多,为防止打碎碗,孩子们的碗是直接在木头上挖出一排圆圆的坑,开饭时各房的孩子们都围在一起吃。母亲对于粮食的记忆,也是鲜活生动的。家族素有乐善好施的传统,时常接济贫苦,收成时粮食堆积成山,青黄不接时自家人也会没粮食吃。这只小小木升里舀过的白米,大约已如滔滔河水在百年岁月里流淌而过,既养育了家族里许许多多淳朴善良的普通人,也养育过我祖辈的黄埔军人、叔辈的革命烈士。抗日战争年代,我大娘乔装成打柴人,给藏在山洞里的抗日游击队员送饭;我父亲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回乡赈灾放饭,想必都是用这只升子舀米做饭的。
我记忆里的这只升子,因为日日与白米相拥,其实是莹光粉白的模样,以至于根本看不出木质的本色。自从几年前父亲去世,母亲进城居住,老屋便已空置。当我从空空如也的米缸里找到这只升子时,它面目全非的老朽模样着实让我心生慨叹。我也曾感性地希望在自己上海的家里让这只升子重新焕发生命,但现实的情形是,家中厨房空间虽大,但整体橱柜中窄小的塑料米箱根本容不下这只升子,日常煮饭的保姆也断不会舍弃轻便的塑料米盒而改用这只老旧笨重的木升。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乡居民对于工业化塑料制品的青睐,正是中国传统竹木材料手工艺日常生活器具渐行衰亡的主要原因。在我的家乡,居民们纷纷将环保耐用的木盆、木桶、竹篮、竹筐等换成了廉价鲜艳的塑料制品,华丽的胶合板家具也成为一时风尚,乡村木匠、篾匠等手艺人纷纷失去市场,技艺也已濒临失传。我公公曾是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木匠,他在女儿还小的时候,就亲手为她们精心制作一套包括木盆木桶在内的嫁妆,但等到九十年代初,女儿成家的时候,这些土里土气的老东西已经不受欢迎了。这是一个老手艺人的悲哀,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对于这只传承百年的升子,以及众多如升子这般,取材天然,琢磨以人工,带有生活体温的手工艺品,我在一“升”叹息之后,还有一“升”祝福,希望更多的人能懂得珍爱,成全其实用之美。
文/许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