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做书商生意的老韩、老杜为我找来数十封俞振飞上世纪六十年代致某位学生的书信,跨度从1959年到1965年。经了半个世纪的流离,信纸早已脆了黄了,像枯寂的树叶子。我依然收下,带回家在灯下编目整理,带着虔敬的心情追寻昆曲泰斗在那个贫瘠、朴实的年代,对学生浓浓的关爱和深深的恳挚。意外地,1963年那部分信件中竟然多处提及《墙头马上》拍摄彩色影片之事,所谓处处细节,处处文章,原来一部影片的完成不容易。
算来昆剧《墙头马上》和周恩来总理是有关系的。1958年俞振飞访欧归来,周总理问他:“明年建国十周年,你们准备拿什么剧目向国庆献礼?……我给你们推荐一个题材:元杂剧中有一出《墙头马上》,主题是反封建,有教育意义,你们可以改编一下。”于是那年秋天,上海戏曲学校根据元杂剧名家白朴的《墙头马上》进行改编了,执笔是上海京剧院的苏雪安,俞振飞演裴少俊,言慧珠演李倩君,1959年3月20日正式公演,1963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成了彩色影片。
俞振飞对将《墙头马上》拍成电影,开始是有顾虑的。1963年6月6日,他在给学生的信里表露了担忧:“‘墙剧’拍电影当然是好事,不过几时能拍,怎样拍法,恐怕要经过一个很长时期才能实现。(一)电影限定一点四十分要结束。(二)乳娘、李世杰,两个小孩等等的人选问题,也要经过一番研究。(三)他们要求到长春去拍。牵涉到老师、学生、京昆剧团演员、音乐组等等问题。”
第二天,俞振飞与言慧珠在静安寺后面的军人俱乐部演出《墙头马上》,长春电影制片厂派人来进行了观摩。那晚演员们极为认真,因为到的大部分是内行,但剧场通风设备差,场内异常闷热,累得俞老和言慧珠汗流满面。花园一场结束,出汗过多的俞振飞开始发喘,到挨打一场差些晕倒在台上,俞老自嘲:如果不休息再演一场,肯定会来一个“奔登呛”。
1963年6月10日,信中描述这次演出结束:“长春电影厂的同志们,据说看完戏太兴奋了,大家回旅馆一直聊到了半夜。今日下午准备开一次座谈会,编、导、演,都讲一讲过去的经过,可能还要讨论一下这个戏的‘保留’‘删去’‘增加’三个问题。更主要听听大家对‘马’的问题如何看法。的确,这个问题很不容易解决。因为剧名叫墙头马上,没有马是不行的。如果用真马,那就任何动作不好做了。如果用马鞭,四周都是实景,又有矛盾,姑且听听几位专家的高见吧。”
《墙头马上》的电影本子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杨村彬编写的,拍摄时的导演是长影的蔡振亚。杨村彬的电影本子较舞台本有更大改动,还增加了几段唱词,俞老头痛又要动脑筋谱曲了。关于马,电影里后来用了真马,柳树下一个短短的镜头,马儿一抬足,俞振飞便拿着折扇飘然出场。
1963年7月,俞振飞一行由上海取道天津来到长春,他在8月2日的信中说:“到了长春气候的确很舒服,有些像庐山的意思。晚上尤其凉快,往往需要盖棉被。但是也很容易伤风感冒,原因就是天气冷暖的变化,一天要有好几次,所以出门须随带上装,否则天气一变就能受寒。”
到长春后,俞振飞先看了两部长影的作品,越剧《柳毅传书》与蒲州梆子《窦娥冤》,结果反而顾虑重重,对《墙》剧拍成电影后是“好”是“歹”缺乏信心。“戏曲拍电影,会在‘虚’与‘实’的两个字上要掌握的恰当,现在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不禁为之惴惴不安。”
中国的传统艺术追求“韵味”,古人论述为虚实相生、情景相融,无画处皆成妙境。戏曲的“虚”与“实”,正是云中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谙此境者,为艺终隔雾看花,“韵味”之深浅厚薄立现,所以俞振飞的“惴惴不安”是有道理的。好在俞老很幸运,1963年8月29日,他高兴地告诉学生,电影有了一个更接近舞台的剧本,信中详谈了部分剧情编改的过程,见解颇给人启发:
“本来长影的工作同志,准备要电影化多一点,也就是更接近故事片形式,我们不同意这样办。经过争论不少,现在基本上争来了许多舞台原有的东西,总之虽然都是搞艺术的,但是艺术观点不一样,那就很难在一起合作。为了这些问题,的确心里别扭的时候比较多。比如写休书的问题,电影本是裴行俭念到‘永断瓜葛’后,少俊正要落笔,倩君一怒回房取随身行李去了,少俊掷笔欲追,行俭拦住。后来行俭看到少俊实在不肯写,就命他即刻赴京赶考,不许停留。最后少俊看到无法挽留,于是说了一声‘罢’,毅然离家而去。行俭看到四下无人,冒写休书,刚写完,倩君携了两孩,梅香带了行李打算走,行俭将假休书给她,后面就接上抢两个小孩等等。
“我们觉得裴少俊写休书是被动,因此决定写的时候唱‘没奈何假意允从,忍泪修书,暂做一个薄幸郎’。这三句唱词很说明问题,损害不了他的人物个性。但是导演无论如何不同意。最后长影的厂长和党委书记来做我们的思想工作,搞得空气很紧张,当然,‘把片子拍得比舞台更好’,这是大家的共同愿望,导演和演员在以后工作中是一刻不可分离的,如果有了矛盾,肯定是会受到一定的损失。因此在‘克服困难’前提下,我们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但是,答应虽然答应了,‘如何把片子拍得更好’的原则还须要遵守,在写休书这场里的问题还不太大,问题在最后一场团圆。在电影剧本上写得稀松平常。当倩君唱到‘感谢你写休书多承教’之后,少俊说:我何曾写过休书。裴福从怀里摸出休书(这也是荒唐的。老院公是最同情他们一对夫妇的,反而在团圆的时候拿出这样一件触心的东西,不知要起到什么作用?)于是少俊接过休书一看,就对倩君说:你看啊,这是我爹爹的笔迹,不是我写的。我认为少俊看到是父亲的笔迹,不定要大大的惊讶,决不能这样轻描淡写。倩君的思想转变,也要一步一步地转过来,因为舞台上是看见行俭逼着少俊写的,所以团圆时抱怨几句也就行了,现在,在倩君记忆中,分明是看见少俊写了,而且也不像舞台上这样最后有——今日之事,你心中自然明白,后会有期,你要保重了。这寥寥数语,对倩君来说是有温暖的。因此要按他们的设想,倩君在最后一场的感情,对少俊是更恨,因为更恨,要把它一下子转到‘破涕为笑’就更麻烦一些。现在经过你师母好几天的思考,改得比较合理,同时也增加了戏剧性。”
关于“墙剧”具体拍摄的时间信中没有写明,而拍摄时的情况,据曾任上海昆剧团副团长的郑利寅回忆,他们(指俞振飞、言慧珠)每天须提前2个小时到摄制棚化妆,从下午2时开始做头饰到深夜,每天拍摄10个小时。而且顶着高温灯光聚焦,有时一个镜头要拍好几次,一次不行,重拍,直到导演满意为止。“当时俞老已是进入花甲之年的老人了,但他总是不怕苦,不怕累地坚持到底。”他说。俞老在11月19日的信中提到了言慧珠:“你师母从本月初以来,左臂酸麻,左手指感觉麻木,但是还是坚持工作。昨日开始拍花园(现在庭院飞花絮一段唱,改为与梅香游园时唱),下来就是‘园会’。”可见老辈艺术家们对于艺术的认真。
俞老在长春除了紧张的电影拍摄工作,还须兼顾不少演出。1963年8月16日的信中就有这样的抱怨:“东北的剧场,形式是现代化,剧院都没有通风设备,也没有电扇,但是天气热一点,看戏的和演戏的一样受罪,简直闷得要晕过去。按现代化的建筑,应当有冷气设备(因为它没有窗户),昨晚我们在台上,演到下半出,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台下观众的热气,完全涌到台上,再加上强烈的灯光,演完戏,大家感到筋疲力尽,我和你师母更感到有些支持不住。有一天看长春戏曲学校的杨门女将,在工人文化宫(这个剧场的条件是比较好的,但是也是现代化建筑),我看到一半就感觉透不过气来,跑到休息室抽了两支香烟,才算勉强把戏看完。”而长春的伙食和入冬后的天气同样未能使他满意……
历经重重辛苦,电影终于在1963年12月下旬拍完,俞振飞到底是满意了。他说从他第一次登台起,舞台生活将近五十年了,但经过《墙头马上》的拍摄,不仅提高了表演,而且提高了用嗓和唱法。他还夸影片的色彩好:“我们这次最占便宜的第一是底片好,第二是机器好(是美国最新式的,我们全国只有两只,长影一只,上影一只),第三是摄影师好(这次的总摄影师王春泉同志发挥了很大的威力。据说他和上海的黄绍芬同志是我们全国最好的两位摄影专家)……还有好些更好的镜头,等我到北京再送给你。”他对学生说。
那天下雨,我窝在家里无心写字无心读书,从抽屉翻出这部1963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拍的昆剧《墙头马上》,一气看到结尾。拍摄电影那年,俞老62岁,言慧珠45岁,两人加起来107岁了,可影片中活脱脱一位青春少年郎,一位红粉美娇娃,演来拿捏自然,一点不做作。李倩君开场在闺房内细细端详一柄宫扇,扇上是新绘的卓文君隔墙听司马相如弹《凤求凰》,美娇娃轻抚发髻,羞答答一句“丹青点染凤求凰”,甜得差点酥掉我的骨头。
文/唐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