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特劳恩河畔的奥地利小镇巴德伊舍(BadIschl),几乎拥有全欧洲最旖旎的湖光山色。但早先,它不过是重要的盐转运站与疗养胜地。自1827年,数度流产的大公爵夫人索菲首次临幸,就怀孕生下约瑟夫皇帝,遂使它一跃成为王室的专属圣地。
但吸引我来此的不是约瑟夫,而是茜茜。15岁那年,她随母亲与姐姐到此,阴差阳错地与皇帝订了婚。全世界都从《茜茜公主》电影中知道了这个故事。婚后,皇帝依其名字“伊丽莎白”的第一个字母,将这里的行宫改建成一E形夏宫送给她,自己也常来此避暑狩猎。所以直到今天,你仍看得到宫内满墙的鹿角,还有宫外他行猎的铜像。
可此后发生的一切不像电影里演得那样,从此王子与公主幸福地在一起。当晚年回忆平生,她直称“这个家对我来说没任何意义”。许多人初闻此言都不胜惊诧,待得知她还嘲笑恋爱中的女儿愚蠢,称“爱情让我不寒而栗”,更难将其与心中的女神联系在一起。
因行前看过专书,知其个性,对她从心底拒斥宫廷礼规,乃至牵线玩偶般的皇后角色很是理解。此时再得知她经常不按时出席家庭晚餐,反而好着男装,分腿跨马出宫行猎,更生出许多好感。要知道,其时贵族女子为示优雅,都流行侧骑。不过嫁入豪门,终究身不由己,她被要求从头学习社交礼仪,诸如从左边入座,落座瞬间须脚抵椅子顺势捋裙之类,这让她感到自己像极了一匹被强按上笼头的马。
就这样,她的亲姨妈、皇太后索菲仍不满意。这位来自威斯特巴赫家族的太后志向远大,平时总嫌丈夫平庸,甚至盼他早死,可当儿子从伯父那里受禅为皇帝,就开始视维护夫家的荣誉为天职。要说哈布斯堡王朝可是欧洲历史上统治地域最广、影响最大的王朝,以后因近亲联姻,才渐形衰落。但彼时的太后浑然不觉,为保持血统纯正,仍奉行亲上加亲的老例,并严格管束儿媳,不让她自带女仆,自命女官,直至剥夺她对孩子的抚养权。为防范大权旁落,甚至还长期诋毁其声誉。这使茜茜一度以泪洗面,倍感压抑。
这些电影多少有过交代,没交代的是皇帝个性的暗弱与冷漠。这个1岁学会走正步、2岁就戴步兵帽的男人虽深爱妻子,却只知孝顺母亲,接应公务,时日一久,不免松懈了对妻子的关爱。如此揽镜心情只自怜,衔妆意思又无人见,茜茜的心冷了。为顾及皇家体面,她以分居抗议。其间,皇帝也曾与太后摊牌与她复合。但不久,一切又回原点。为了养病,更为逃避,她开始远离维也纳与巴德伊舍,在匈牙利、英格兰和希腊等地旅行,还访及北方皇室从未到过的摩洛哥与土耳其。但只要想到对方再怎么令她失望,仍是她的全部,她就沮丧。而长女的病逝与儿子自杀,更让她绝望。她很快衰老了。直至遇刺前,一直一袭黑衣。一柄宫扇的后面,是一张再不会笑的脸。
不过到这里,你看到的仍不过是欧洲版的婆媳大战或夫妻勃谿。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分歧远比这深刻得多。为一探究竟,在参访完霍夫堡和美泉宫后,我特意去了她的故乡,慕尼黑市郊的波森霍芬(Possenhofen)。
小镇位于巴伐利亚州施塔恩贝格湖畔,那里现在是德国著名的富人区,但历史上尽是农舍田园,有“乞丐村”之称。故居系其父马克斯公爵家的夏宫,并不对外开放,但有阿尔卑斯山为背景,树木蓊郁,绿草如茵,隔绝了市声的浑朴景致,仍让人印象深刻。听附设在那里的皇后博物馆的馆员介绍,我了解到其时她如何上树下河、让家庭教师为之束手的趣事。又知道公爵喜欢游猎,常带着像男孩一样的她四处疯玩。那时她的感觉,是每片林子都有醒着的精怪。她还坚决不肯穿紧身胸衣,尤其塔夫绸外裙,为其裙撑僵硬,太不方便垂钓与狩猎。母亲将心思都花在栽培姐姐海伦身上,更让她少了顾忌。渐渐地,她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人生观,又有了不易忘却的初恋的尝试……见我还想深问,那馆员有些招架不住了,祭出鬼脸,连连摆手:“倘她还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只能说,这个年纪在这样的地方,一切皆有可能。”
当然更吸引我的是父亲对她的影响。绰号“疯子麦斯”的马克斯公爵个性豁荡,除了写诗、弹琴,最喜欢的就是骑术与马戏。他生了8个孩子,但既不爱妻子也难称慈父,所以女儿出生才4个月,就忍不住外出云游。但尽管如此,后世研究者仍认为,茜茜选择用分居和旅行逃避婚姻,即使在家也以打猎销日,或三餐蔬果,以保持身材;数小时的梳弄,来打理长发,很少顾及丈夫与孩子,这些都与他的影响有关。她就像只被调教坏了的鸟,只适合在林子里唱,把它关进笼子,就别指望它再发声了。可怜约瑟夫皇帝,每天工作12小时,只能冷水沐浴,军床栖身。卧室里,到处是妻子的浅笑轻颦,但画像只是画像,伊人总在天涯。她是贤妻和良母吗?好像不是。
还有,公爵讨厌贵族政治,信奉共和主义,兼着还欣赏犹太人,人称“奢华的无产者”,这种平民意识也传给了茜茜,造成她反感宫廷政治。尽管曾陪丈夫出巡,以美貌征服过意大利,又情理交至,让匈牙利坐上谈判桌,但大部分时间都不愿承担宫廷职命,并无意过问国家大事。她还喜欢吉普赛人,向往制宪国家,视君主制为过时的骷髅与朽坏的橡树。那种自由化倾向和反教权情绪,与皇室趣味格格不入。今天,从她对希腊的喜好与钻研中,从她有关诗人比国王更重要的言论中,还有类似《冬之歌》那样赞美平民与共和,讽刺贵族与哈布斯堡王朝的诗歌中,人们都不难看出她在政治上与太后、皇帝的对立。唯此,她在帝国的影响有限,她的作用只被官方简单提及。我还曾在当地书店看到过一本布里姬特·哈曼(Brigitte Hamann)写的传记,书名叫《伊丽莎白:不情愿的皇后》。显然,在人们心目中,她也不是称职的皇后。
更要命的是她的脾气,行事任性,不善妥协。宫廷是针孔都能吹出飓风的地方,当那些廷臣命妇议论她笨,说她不擅法语,德语又有口音,她怒形于色,斥之为“毒箭”,以致许多人将她看成是精神错乱的奇怪女人。本来,因父母是堂兄妹,她血液里是带有一些不利的基因,有时特立独行,有时又特别脆弱,带着点神经质。后来她迷上了希腊神话和荷马笔下的阿喀琉斯,又认为自己与莎翁剧中的仙后泰坦妮娅同体,与大诗人海涅同心,并称后者还亲自教过她做诗,这在外人看来无疑都是疯话。至于与行为怪异的堂弟路德维希二世相互倾慕,在许多人看来,也坐实了她精神有问题。还有,她庞大的开支与奢侈的花销,也在维也纳与各国公使间引出非议。这样看,她似乎连好人都说不上。
这让我很是纠结。回到巴德伊舍,找了家与行宫一墙之隔的酒店住下,直觉得心里许多念头在掐架。过午,去附近一家叫“梅屋”的餐馆吃饭,居然是台湾人开的中餐馆,又居然遇到个会说汉语、从布达佩斯来的老者。自然好一通神聊。
老人的答案明确,公主是圣者,德行可比奥地利国母特蕾莎。我知道,因为她从来同情匈牙利,匈牙利人对她也特别好感。直到今天,那里不仅有以她名字命名的大桥和铁路,凡她到过的地方,地图上也总不忘标出“SISI”的字样。或许,对待历史与对待朋友的道理真是一样,只有好恶,并无是非。我有点感慨。
推杯换盏间,我们说到了那座匈牙利人赠送的紫色行宫格德勒庄园,曾被茜茜视为远离奥国宫廷的避难所。当约瑟夫在巴德伊舍形影相吊,她常独自在此黯然神伤。还有黑维兹,这个欧洲最大的温泉湖,可曾让她冰凉的心感到过些许温暖?包括巴拉顿湖北岸的维斯普雷姆,按皇室规定,皇后可有自己的私人领地,哈布斯堡家族拿出波西米亚的克罗姆洛夫和这里让她挑选,她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后者。但多数时候,皇帝住在奥地利,且其时身边已有了情妇陪伴,所以那里矗立着她挺身策马的铜像看似英挺,眉目间有掩饰不住的凄凉……
知道这些地方我都去过,老人既欣慰,又有些得意,于是有结论:“中国的历史再长,恐怕也没一个皇后有她漂亮、比她孤独。”这让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胡乱中以汉明帝时马皇后也有一头美发漫应之,心里想的是昭帝时的上官氏,6岁为后,才过9年,也就茜茜初识皇帝的年纪,已贵为太后,不久又为太皇太后。中国的正史,有关皇后的记载从来简省,纵使百千娇媚,冰雪聪明,无奈都悄无声息地消殒于宫禁,像她这样享尽天年的实在不多。但能请这个老外设想一下吗,倘起她于平陵,动问她少时的情怀与盛年的寂寞,她如何与皇帝相识相处,乃至于竟从不相识无缘相处,或才相处就转眼萧郎成路人,她会不会咽歌成泪,哭过斜阳?还有,茜茜好歹留下300多页诗作发泄其孤愤,她只有一缕香魂,空对着虚幌与孤灯。这些,这个老外都不能明白。他上世纪到过中国,只知此间有“半边天”,不知一部后宫史,爱升则天下不足容其高,欢坠则九服无所逃其命,哪里由得你逃避由得你选。
再接着,我们就说到了戴安娜,一个在个性自由与宫廷规矩间徘徊激突的悲剧人物,她或许能与茜茜相视莫逆。但正像后者百年纪念,奥地利只展出其生前用过的项链、耳环与胸针,全不及她的诗歌,以及诗中传达的超时代的、“致未来人”的灵魂诉求,这个更真实的王妃,又有几人体恤几人会?
我对老人说,所谓历史的关注往往如此,目光灼灼,多在窥私。这样的原因,如茜茜纸上的呻吟,与夫戴妃当时的血泪,只能引起人好奇而已。“所以我们最好不要自以为是,自承是她们的隔代知己,乃或匆忙下结论,能疼惜其当日的失恩与晚年的横死就好。”
听我这么说,老人半天没吭声。待再举杯,暝色四合中,彼此心里的纠结似减了许多。
文/汪涌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