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还赖在床上,突然得到王伯敏先生于昨夜去世的消息。赶快与先生家属联系,果然。一时心情大坏,久久不能平静。近几年,先生几次病危,皆安然度过。今年初,在各方的建议下,干脆搬进医院调理,我几次专程去杭州探望,见先生日渐康复,甚感欣慰。虽仍有瓜熟之态,但以现代医疗技术的发达,近期内似绝无蒂落之虞。不料先生自觉已经无事,坚决要求回家,竟几天的时间,便自然地离我们而去。
先生是一个平凡的人,以平淡的心态对待命运,包括苦难和荣誉。但他做成了不平凡的事业,被公认为中国美术史研究领域的一座里程碑。当年沙孟海先生称其为“三史罕人”,时在他的古稀之年,已经先后编著了《中国版画史》《中国绘画史》《中国美术通史》。嗣后,他又在80岁前完成了《中国少数民族美术史》的宏编,80岁之后,不顾老病来袭,竟然还一个字一个字地独力写出了近百万字的《中国剪纸史》!
回想2002年深秋,浙江的有关部门为王伯敏先生举办80岁祝寿活动,我应邀前去,场面之热烈隆重,令人感动。我当场填了一阕“千秋岁引”——“席上看公,松清竹瘦。似共青春斗长久。当年吉降甲子岁,而今又过重阳九。一城风,满湖月,宛如旧。三史罕无人匹偶,三绝诣谁堪措手。况有文章焕星斗。烟云淡平作供养,林泉致远推淳厚。筑南山,固金石,为公寿。”但因发言的要人太多,轮不到作为学生辈的我,所以只能回上海后用毛笔写成小卷寄呈。祈盼先生寿如金石,忽然听到山崩木坏消息,不禁黯然神伤!
往事历历。难忘1981年,我在浦东东沟中学任物理教师,恰逢先生首次招收中国画学硕士研究生。在这之前,我读过先生著述甚夥,一直期盼能有机会进入先生的门墙受教,所以不自量力地报了名。由于生怕水平不够被拒之门外,在单位里没有面子,所以耍了个小小的狡狯,于报名终止日期之后才寄出申报材料。先生看过以后,与教务处的李嵩先生商量,准许我报名参加考试。记得当时的专业考题中,有一则以莫高窟212窟窟檐的题记“维大宋乾德八年岁次庚午……”为题,题目注明乾德年号仅用六年,问这里出现的“乾德八年”怎么解释。我的回答是当时中原动荡,敦煌地处遥远边陲,交通闭塞,信息不畅,所以不知道开宝改元的重大事件。后来先生对我讲起,这道题,只有我一人答对。考完一个星期后,收到了先生的来信,说是几月几日要来上海见我,要我给他联系的方式,我知道有希望了。
这天下午,先生和李嵩先生两人乘公交车来到东沟中学,到我的物理实验室中,一看全是书画,就顺着问了我不少问题。又随手拿起桌上一幅刚完成而尚未题款的画,要我当场写一篇题跋。我拿起毛笔便在画面的适当处,写下一段有关画论的短文,在恰好的位置结束。先生不露声色,但他后来多次对人说起我当时的表现,对学生的一点“长处”多有赞许。此时已经下午三点,先生又提出到我家中看看,我表示家在乡下,不太方便。先生说没关系,我只能带了他们再乘公交到高桥镇,又徒步45分钟到家。陋室之中,除了狼藉图书外,只有一架手提收录机,先生要我播放,放出的是外语教学的声音。等到两位老师离开回上海市区,已是四野暝漠了。一个月后,收到录取通知书,我就这样成了先生正式的学生。
当时文化部规定的研究生学习期限只有两年,先生则要求学校延长至两年半。被录取的学生,除了我还有一位洪再新。我倾向于传统强调实践的方法、观念,洪则更看好西方强调史学的方法、观念。所以,后来我致力于倡导“实践美术史学”,洪则致力于倡导“独立学科的人文美术史学”。先生本人虽然也侧重于传统,对西方的一套几乎格格不入,但他指导学生时,却绝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学生,而是鼓励学生发展各自的所好所长。只是对基础的要求,他布置的作业还是一视同仁的,这便是通读古今包括国外学者所著的各种中国美术史、中国绘画史著述,一一写出心得笔记,并以自己的认识,搭出中国美术史、中国绘画史的新框架。在这基础上,向实践方向发展,还是向人文方向发展,则听凭我们各自的选择。我选择了实践的方向,把学校图书馆所藏有关中国美术史,尤其是中国绘画史的典籍、图册,几乎全部翻了一遍,有不少并反复精读;同国画系的一些老师如陆俨少、陆抑非、卢坤峰、孔仲起、宋忠元等过从尤密,还常去教室与本科的同学一起听课;更难忘的是先生亲自带领我和洪再新两次外出考察,涉足河南、山西、内蒙古、陕西、甘肃、新疆,在先生指导下,我每到一处,对历代遗存的文物古迹都作了详尽深入的记录,归来后加以整理,还在《文物》等刊物上发表了多篇论文。附带说一下,我对洪再新的研究方向也颇感兴趣,受到一定影响。不久“文化热”兴起,新观念、新名词爆炸,我没有一点阅读上的障碍便缘于此。
在读期间,我的研究思路与先生似乎更默契一些,所以交流也更顺畅。先生写好文章,或编好著作,有时会要求我们一起想想题目,其实也是给我们学习、提高的锻炼机会。如先生写了一篇从原始彩陶到“黄徐异体”之前中国“花鸟画”的论文,一时没想好题目,我建议名之为“从画花画鸟到花鸟画的形成”,为先生首肯。由此又想到前几年,先生故乡的温岭政府要为他建艺术馆,为这个馆名,他反复斟酌,总觉得“艺术馆”之名不妥,而且与其他并世书画家的艺术馆名雷同。先生来上海时,要我给出出主意。我建议可以叫“王伯敏艺术史学馆”,先生立即表示赞同,认为这个馆名准确地反映了他的治学特色。开馆那天,先生多次向人说明:“这个馆名是徐建融起的。”
然而,毕业之后,毕竟湖海阻隔,虽交通越来越便捷,与先生的往来还是难免疏离了。所以,许多学术上的工作,洪再新便成了先生最得力的助手,如《中国绘画通史》的编撰,洪的服劳最多。后来洪远赴美利坚,任道斌、毛剑波又成为先生学术的左膀右臂。而我,却几乎再没有能为先生出一点力。今天想来,这是我一生的遗憾!可是,先生在世时我竟一点也没有觉得!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生之谊对于生死之隔的感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痛哉!
先生的学术,用一个词来概括,便是“踏实”,包括资料的翔实和文风的平实。他的著述没有高谈阔论的冲击力,只有实事求是的说服力。他一生的治学,发表了千万字的文章,全赖于几万张分门别类的卡片。这个数字,看似庞大甚至伟大,令人生畏,有些像挟泰山以超北海,实质却非常平凡。人生三万六千日,用于学术的两万日,一天做十张卡片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折枝之类的举手之劳,无非是有没有心思去做的问题。好大喜功的学者,往往不愿举手去折枝,而把心思用在一鸣惊人负山渡海上,创造“一超直入如来地的奇迹”。而像先生这样的学者,却信守一分辛劳一分收获,甚至不惜以十分辛劳换取一分收获,不期于大而大至,不期于功而功成,铁杵成针,终于“积劫而成菩萨”。今天,网络的发达,使得做卡片的方法自然成为被淘汰的“落后”方式,但这种“踏实”的精神,我相信绝不会是“落后”的,而永远代表着先进的文化方向。哲人已矣!作为先生的学生,我向先生致敬;作为先生不算好的学生,我向先生致歉。
2013年12月30日
文/徐建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