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范昕 张立行
今年是艺术大师、美术教育家刘海粟先生诞辰120周年。历时3年建成的刘海粟美术馆新馆最近刚刚揭开面纱,并将于6月推出开馆大展 《再写刘海粟》。在大展的第一展厅,将展出刘海粟早年两次欧游所创作的油画作品。然而,届时当这一幅幅精彩的刘海粟早期油画完好如初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不知人们是否知道,其中相当一部分作品曾经破损不堪,无法示人。只是后来经过油画修复师妙手回春,巧妙精心的修复,方才恢复了原貌。据刘海粟研究专家、刘海粟美术馆原研究室主任沈虎日前向本报记者透露:据粗略统计,刘海粟一生留存的油画大约有600多幅,部分收藏在刘海粟美术馆,部分流散在社会上。可惜,由于种种原因,这600多幅作品将近有一半左右曾经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损坏,长时期无法公开展出亮相。从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有关方面启动了对刘海粟油画的修复工程,历经10多年方才陆续让200多幅刘海粟油画重见天日,其中多数是刘海粟早期油画。
任何一幅优秀的油画作品若想流芳百世,都离不开修复师的贡献。500多岁的达芬奇《蒙娜丽莎》 至今修复过70余次。伦勃朗创作于1642年的 《夜巡》,更是有着一段惊心动魄的修复史。仅仅在最近100来年间,这幅作品就曾险遭三次“毁容”:20世纪初,一位失业海军试图用刀毁掉画面,还好厚厚的油漆保护了它;1975年一位失业教师在博物馆关门后对着画面连划了12刀,甚至划破了画布;1990年,一位精神病人朝画面扔去了一袋酸性溶液。历经多次大阵仗的修复,如今平均每天都有5000人得以在博物馆参观这幅经典名作。博物馆也还曾将 《夜巡》 的修复过程拍成纪录片,让公众了解国宝是如何被悉心修复的。因此,今天,我们能够重新观赏到刘海粟的油画特别是他早期的优秀油画作品,既要感叹刘海粟杰出的艺术创造力,也要对幕后那些默默无闻的油画修复师心存感激之情。
油画终会衰老修复如同治病
沈虎坦言,1994年他去刘海粟家清点其生前捐赠的作品时大吃一惊。“其中一大批油画堆放在了阁楼上。油画保存恰恰需要恒温、恒湿、避光,而这间阁楼偏偏朝西,西晒严重,温差大,还有点漏雨。打开这批油画时,我们都傻了眼。很多画损坏严重,龟裂,油彩剥落,发霉,变色……有的画面黑乎乎的。动都不敢动,一动油彩就像麻酥糖似的往下掉。”心疼,却无能为力———彼时,油画修复在国内尚属空白,沈虎和他的同事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幅受损油画用牛皮纸包好后暂且存放于美术馆的库房中。
为了抢救刘海粟这批珍贵的油画,1999年由政府出资,上海油画雕塑院成立了国内首个油画修复研究室,专门从美国引进了我国第一台大型油画修复设备———真空电热托画床,同时引进的还有国际先进的油画修复技术和一整套修复设备和器材,来自美国的华人修复专家司徒勇为国内培训了第一批油画修复师。
“尘污:4+”“光油:严重变质呈黑黄色”“颜料层:基本不稳定,松动”“画布张力:4,有明显内框印”“破洞:四角有4只钉子洞”“龟裂:2,有细裂纹多处”“剥落:签名上部和右侧中下部有明显剥落,其它部位有小块剥落”……这是当年修复刘海粟油画 《夫子庙前》 之前建立的一份档案,条目多达二三十条。参与刘海粟200多幅油画全部修复工作的原上海油雕院油画修复研究室油画修复师钱益中告诉记者,“每拿到一幅油画,我们都会像医生给病人看病一样,为它们做一次全面的诊断,出具一份细致的体检报告。”
任何一幅油画从它诞生之日起,就开始了生命衰竭的过程。有自然老化的症结,如光油变色、色块剥落,也有人为干预的症结,如画布被划了一道口子、撞出一个大洞。大多数油画都是“数病”缠身。不同的症结,需要修复师施以不同的“手术”。
参考历史资料还画作本真面目
油画修复需要深入的研究精神。比如修复刘海粟的油画,不仅需要研究他在这一幅画上的笔触走向等种种作画的细节,还需要研究大师的绘画历史,知晓他不同创作时期的生活环境,与其他油画实物和历史记载、当时出版的画册等印刷品进行反复比对。如果找得到历史图片资料,需要严格按照历史图片资料进行修复操作。如果仅凭自己的想当然来修复,容易张冠李戴。
刘海粟的油画修复还真就闹过乌龙。据沈虎和钱益中介绍,“文革”之后,上海藏家李槐龄收得一幅刘海粟早年创作的油画,根据画面,他以为描绘的是当时北平“东交民巷”场景。因画作历经十年浩劫伤痕累累,他于是想到求助刘海粟的秘书袁志煌,请他问问刘海粟能不能亲自帮忙修补。可惜,刘海粟没空,后来就由刘海粟的一位学生代劳,进行修复。但是,这位代劳者没有进行细心的研究,没有寻找可靠的历史图片资料,只是根据自己的理解,擅自改动了画面的景物,比如将原来画面中央的方形墙门“修复”为半圆形墙门,因此一度令人们以为这是一幅赝品。多年以后,经过反复查证大量的历史资料,并与刘海粟同时代的作品进行比对,专家们这才发现,这幅作品并不是所谓的 《东交民巷》,而应该题为 《巴黎之冬》,是刘海粟1931年欧游法国时创作的,虽为写实作品,却丝毫不拘于造型,从设色的朴茂和用笔的大胆中透露出画家不羁的情感。刘海粟的 《田园》 《教堂》 《少女》 《到圣心院去》 《窗口》 《蒙马特旧街》 等作品都是这一时期创作的。1933年这幅作品不仅参加了刘海粟近作展览会,还曾被收录进商务印书馆出版的 《海粟油画》 一书中。现在之所以被误认为是 《东交民巷》,就是修复时闹了“乌龙”,对关键性的城门造型张冠李戴,让观者产生了错觉。钱益中说,之后他和他的修复团队再次对刘海粟的这幅早期油画严格依据历史图片资料进行修复,对原画面上后来修复时不符合历史的添加部分进行了处理,终于恢复了画作的本来面目。
酱油色的刘海粟油画只是一个误会
提起刘海粟的油画,从前人们习惯性联想起酱油色的调子。甚至有人刻意临摹大师色调灰暗的“风格”。而事实上,这样的认知只是一个误会。
刘海粟的艺术倾向于后期印象主义,喜描写外光,大多数作品的色彩非但不灰暗,反而是明亮的。日后“酱油色”的误会,皆因当时使用的油彩质量不高,油画表面起保护作用的上光油年久变质,加上积灰、尘污以及保存不妥。情况严重时,人们甚至看不清原作的内容。
油画的颜料层上通常笼罩着一层起保护作用的光油,光油变质却又是每一幅油画都不可避免的尴尬。因而,将把变质的光油层清洗出来,可谓油画修复中的关键一环。它可以在视觉上恢复一幅油画作品的真实色彩,当然,如果操作不当,也容易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怎么对付光油,过去的人们挖空了心思,用过水、肥皂、松节油、牛油……随着化学工业的发展,1960年代起有了油画修复专用的清洗剂,安全温和,既能溶解光油,又不伤害颜料层。“成功的清洗需要修复师具备审慎的态度、全面的知识与经验,严格和科学的操作方法。我们往往从画作最不起眼的角落开始,依照试剂浓度由弱到强的顺序一次次测试,确保没有问题再一点一点清洗。”钱益中告诉记者。
钱益中说,他们曾经修复过一幅刘海粟1922年所作的 《日光》。这幅作品曾看得人摸不着头脑,从画面中似乎全然看不出一丝一缕的日光,画中人则让观者以为是位灰头土脸的农妇。经过清洗,“阳光”回来了。只见画面中央的年轻女孩正打着遮阳伞坐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地上的鲜花和女孩的衣帽都显得光彩熠熠。上世纪30年代刘海粟旅欧期间的油画代表作 《巴黎圣母院夕照》 也曾是混混沌沌的“酱油汤”面目。修复后,建筑背后的蓝天白云恢复了鲜艳的色彩,而巴黎圣母院建筑上部的受光面,也与下部的阴暗面形成鲜明的对比,门洞下昏暗的灯光点缀其中,画面顿时恢复了美感。
再优秀的油画家也修复不了自己的油画
除了光油普遍变质,刘海粟早期油画还有不少油彩剥落严重。刘海粟创作于1931年的 《瓶花》 和创作于1934年的 《绣球花》,油彩剥落均超过原画面的四分之一,置于观众眼前毫无美感可言。刘海粟描绘萝卜、大葱、鱼等一系列静物的一幅画作,画面上萝 卜干脆破了个洞。这些“伤痕”都需要修复师用手工对脱落的颜料作精心的填补和上色,恢复作品原先完整的面貌。“刘海粟的颜料用得很厚,笔触相当清晰,修补时,我们需要还原笔触的立体感,用塑形膏像做雕塑一样将笔触的肌理塑出来,再上一层薄薄的修复颜料。”钱益中说,补色补底在油画修复中起着点睛般的作用。这需要油画修复师具备油画基础、深谙绘画之道。唯有如此,经他们之手修复的画作,才能尽量贴近原作者的绘画特质,尽可能再现作品原本的风貌。
油画修复是艺术与技术的结合,仅仅会画画是不够的。再优秀的油画家也修复不了自己的油画。2005年油画家夏葆元送来油雕院油画修复研究室的油画 《冰大板的厨师》 是他创作于1980年代的心爱之作,却也正是被他本人“修坏”了的———由于不了解油画修复该选用什么材料,也不清楚油画修复的一些相关程序,草率动了手。“油画与油画修复是两个行当。油画颜料与修复颜料是两种材质。油画颜料呈色不稳,在修补的时候颜色可以接得很好,可是等过了几个月,油画颜料一干,颜色也就变了,不是深了就是淡了,画面变得很难看。而专门的修复颜料呈色稳定,干了以后不会发生大的变化,而且补得不好可擦掉重新修补且不影响画面。”钱益中说,油画修复本身是一项专业性很强的行业,除了有造型能力、色彩的把握,还需要有一套自己的程序和方法,尤其在材料的选用上,欧美经过上百年的实践已经积累起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本版图片均为上海油画雕塑院油画修复研究室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