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薇·纪莲《生命不息》将于18日晚在上海文化广场上演。 (艺术节中心供图)
和希薇·纪莲的舞姿同样出名的,是她的八卦:她长腿轻抬,两条大腿成180度,驾轻就熟摆出一个完美的“六点钟”姿势;同龄的芭蕾少女们挣扎着把大腿举过头顶时,她轻松地在头顶摆弄鞋带;“芭蕾皇帝”鲁道夫·纽瑞耶夫是她的伯乐,他提拔她,让19岁的她做他的女主角,成为巴黎歌剧院最年轻的首席舞者,她却和他决裂了,连他的葬礼都没露面;她无视法国文化部长的挽留,顶着“文化叛徒”的名声投奔英国皇家芭蕾舞团,到了伦敦,又飞快和舞团的艺术总监麦克米伦闹得水火不容,从此得了“不小姐”的外号……
比起舞台之外的流言蜚语,这位“不小姐”真正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她漫长的舞龄,今年50岁的她,已经跳了39年,这个年份比她许多粉丝的年纪还大。有机会和纽瑞耶夫同台过,至今仍活跃在聚光灯下的,她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如今谈纽瑞耶夫,无论懂经或不懂经,总要作出“高山仰止”的姿态,但纪莲刻薄地回应过一位资深的英国舞评人:“他的葬礼?不就是一群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假惺惺为他抹眼泪说好话的场合嘛。”然后她这样点评恩师:“其实我没机会亲眼见他跳得好过,我搭档做他的女主角时,他已经很老了,早过了巅峰期,身体也不好,他在台上的光芒来自激情和智慧。他很明白,舞蹈演员最奢侈的天分是年轻。”至于他们合作关系的终结:“我没有想过反抗或背叛。我的性格很差劲,他的性格也很差劲,我们没法交流,我感到被他伤害,也伤害了他,我们只能分开,就是这样。我很尊敬他。”
不仅面对恩师,面对有关人生和艺术的全部问题,纪莲秉持着这种直接和诚实,单刀直入,绝不妥协,从不顾忌锋芒伤人伤己。VOGUE杂志给她拍大片,她拒绝化妆,素颜上镜:“你们想要一个光彩照人的完美女人,而那不是我。”她彪悍的人生里不需要一丁点矫饰。她50岁,跳起舞来仍带着5岁女孩的天真,简单而热烈,像她一直标榜的,一旦大幕拉开、灯光亮起,她就把自己的所有当作礼物,毫不保留地奉献给观众。在她的个人网站上,剧目介绍的字体是彩色方块的组合,内容如下:《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死了;《吉赛尔》,她死了;《睡美人》,她睡了;《灰姑娘》,他们结婚了。她拒绝迂回,也不懂含蓄的万千文章,她和“英皇爵爷”麦克米伦相处不睦,不仅是创新和保守的冲突,更深刻的矛盾在于这个一头红发、风风火火的姑娘,演不了英国式的暧昧,以及暧昧中酝酿的、似是而非的戏剧性,阿什顿和麦克米伦编排作品里那些脆弱动摇的女主角们,不是纪莲能胜任的,她太强悍,也太直率。
如果不是11岁那年意外被巴黎歌剧院芭蕾学校的老师挑中,这个姑娘原本会代表法国参加奥运会女子竞技体操比赛。那时她是奥运预备队的成员,被送到芭蕾学校“熏陶”自由体操的表现力,而她烦透芭蕾课,挖苦老师们是一群“剥夺女孩们全部快乐的老女巫”。她哭着喊着要回体操队,但是一场汇报演出改变了她的选择:当她面对观众,她瞬间忘记女老师凶狠的嘴脸和枯燥乏味的练习,在芭蕾和体操之间,她决定选择表演,把舞台当作归宿。这个曾被看好的“体操之星”实在拥有太好的身体条件,身体是她最傲人的财富,经过多年苦练,她能把肢体放在任何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她支配身体的自由度,让纽瑞耶夫和麦克米伦折服,但他们没有能力驾驭这只技巧一流的“小野猫”,他们面对她的“自由”,根本上是无措的。
看清纪莲的长处且让她把优势发挥到极致的,是威廉·福塞,一个深刻改变了舞蹈面目的伟大编舞。1987年,被纽瑞耶夫请到巴黎歌剧院担任客席编舞的福塞,和纪莲第一次合作,为她量身定做《多少悬在半空中》,之后长达30年里,纪莲被视作是福塞的缪斯,然而事实上,因为有了福塞,纪莲才能在39年的舞蹈生涯里,留下不止一个“六点钟”。
如果要为纪莲挑选一个“非她不可”的角色,那不是纽瑞耶夫身边的“白天鹅”,也不是让麦克米伦摇头、感叹“尽皆过火”的“曼侬”,也不是出现在她个人官网上那些古典剧目中的任何一个角色——灰姑娘、吉赛尔、睡美人、朱丽叶——都不是。而是《多少悬在半空中》里无名的女舞者,那是决定性的角色,决定性的瞬间。福塞了解她探索身体极限的渴望,他明白她跳舞是为了突破边界,突破身体生理限制的边界,突破舞蹈规则的边界,她的身体里潜藏着类似猛兽出猎时强大的能量和杀伤力。在《多少悬在半空中》,她是一只黑夜中蓄势待发的灵兽,不再有束缚,不再有禁忌。穿着墨绿和暗黑双色紧身衣的一对舞者在黑暗中现身,昏暗的灯光照亮并勾勒出他们的每一寸身体线条,纪莲回忆她第一次跳这支作品:“我需要能量、力量,甚至是暴力去完成表演,在表演的时刻,我只想到线条和力量。”线条和力量,这是解析纪莲舞者生涯的关键词。福塞和她合作的另一个代表作《排列组合》,灵感来自排练房里的古典舞蹈练习,当时她和舞伴因为一个常规舞蹈动作中头位和手位的问题争论,他们舞动着穿过整个房间,福塞看着这对一流舞者之间的身体对话,大胆想到把古典芭蕾的基本动作拆解了再重新组合。纪莲和福塞的相遇,实践了一次又一次有关身体的哥德巴赫猜想,他为她编排的作品里,舞步为诗的语词,舞动的身体脱离了情节,单纯追寻身体线条在排列组合中的形式之美,美到极致,形式本身构成内容、呈现意义——纪莲的动作就是生命、情感和思想。
因为伤病,纪莲一度淡出,当她带着《排列组合》重返伦敦萨德勒·威尔斯剧场时,英国舞评人赞美她“为古典动作注入火热的身体激情,违背生理本能的动作流动中充满形式美感的趣味,她举重若轻的舞步里兼有高贵和稚气,因为自由而充满变化。”
在这个意义上,当50岁的纪莲决定在状态尚好时离开,人们比较期待她来跳福塞的《双人舞》,然而《生命不息》这台告别演出的四支节目,唯独福塞的这支作品不由她来跳。纪莲用《生命不息》话别,一如她从前的倔强大胆,一点儿不伤春悲秋,四个节目里她跳三个,其中两个是新作。她曾很坦率地说过,她没有编舞的能力。现在看起来,她对舞码的选择确实值得商榷,她对自己的了解或许不及福塞对她的了解。阿库·汉姆受她委托而作的《技巧》和罗素·马立凡的《从此以后》都是有想法的作品,但它们不足以成为将被铭记的“告别”的姿态。《技巧》的原名Techne是一个拉丁语单词,阿库·汉姆试图突出纪莲身体所富有的诗意和灵活变化,模拟爬虫、飞鸟和奔马的高难度身体变化动作确实让观者心头一紧,但炫技的难度抽离了作品编排的完整,而阿库·汉姆对于时间和身体那番多愁善感的体悟,和纪莲爽朗阔然的身体语言之间,几乎是一次格格不入的“误会”。
论作品选择,论作品编排和舞者本人的匹配度,论巡演至今的演出效果,《生命不息》并不完美,反而是这场演出压轴的《再会》成了一个清晰的隐喻:在戏剧性很强的《再会》里,借着身体的每一次律动,跳舞让一个主妇从日常中挣脱,沉醉到青春的梦境里,但青春梦醒,舞蹈的终局还是要让她回到家人包围的黑白现实。希薇·纪莲毕竟是不甘心的,她不再跳舞,回到现实,但是舞蹈曾经让她突破过封锁,她曾在青春的梦境里跳了39年,当她说再见,说出口的是“生生不息”。
不管怎么说,能看到她跳舞,到底是美好的。就像她说:“古典和现代从来不是对立的。舞蹈只有两种,好的和坏的。”不管跳什么样的作品,由她跳出来的舞,总在好的那一边。
文汇报记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