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安东尼奥尼导演的《奇遇》。
戈达尔在《电影史》第五集《绝对的货币》里,把最高级别的赞美以毫不节制的煽情方式给了战后的意大利电影:“唯一的电影,抵抗美国人侵占电影以及电影拍摄的千篇一律手法的,是意大利电影。奥维德与维吉尔的语言,但丁和莱奥帕迪的语言,进入了影像,从罗西里尼到维斯康蒂,从安东尼奥尼到费里尼。”
1989年,戈达尔完成《电影史:所有的历史》和《电影史:孤独的历史》,这成了一项漫长庞大工程的开始,其后的十年里,他陆续拍摄了其余六部以《电影史》命名的短片,其中的两部——向战后意大利电影致敬的《绝对的货币》和献给希区柯克的《控制宇宙》在1997年的戛纳影展期间公开放映。1998年,戈达尔完成四集、每集分成上下总共八部的《电影史》,伽里马出版社和高蒙公司共同发行了VHS录影带。1999年夏天,法国电视一台canal+在欧洲全境以每周一部的频率,连续八周播出《电影史》,成为当时欧洲文化界的一件盛事。
但戈达尔的心愿是让《电影史》在电影院里和观众见面。2000年7月,全长266分钟的《电影史》在东京公映。然而在十几年里,《电影史》主要以录影带、DVD和蓝光碟的形式传播,它在影院里露面的机会屈指可数。今年6月,上海观众将迎来一场“一旦错过就可能再也没有弥补机会”的放映——戈达尔的全本《电影史》将在上海电影节期间放映。
《视与听》杂志的主编在最近的一篇专栏里写道:“电影这种媒介自它诞生之初就从它的过去摄取能量,如今当它陷入剧变的环境、面对冲击和质疑时,是再一次重读电影史的时候了。”在这样的背景下,戈达尔这部构成了电影史一部分的《电影史》成为难以绕过、也必须重访的作品,上海电影节能把它请来,是件功德无量的事,因为这部电影的意义怎样抬高、渲染都不过分。
“我不是在回忆,我是在想象”
首先需要明确一点,《电影史》这部戈达尔集毕生精力于一役的作品,不是常规的纪录片,更不打算像教科书入门式科普电影历史。法国电影理论家和哲学家雷蒙·贝鲁尔在《影像之间》这本书里是这么说的:“戈达尔的《电影史》把影像带到文学和语言的同等高度。有文学的启示地位、本质的创造、及其内在的灵活性;影像不再是与语言混杂在一起,而是影像本身成为了一种语言。他此前所有的作品是为《电影史》所做的漫长准备。”
用大俗话来解释,戈达尔拍出《电影史》,一生只为这一部。
还是要从亨利·朗格鲁瓦说起,这位法国电影资料馆的创始人可以算是促使戈达尔走上电影之路的“精神教父”。1977年,朗格鲁瓦去世,他生前在蒙特利尔为青年学生开设的电影史讲座由戈达尔接手了。他准备了十次讲座的内容,但是只讲了七次,之后他把讲座内容结集出了本书。戈达尔是一个影痴,他从导演第一部电影时就对电影史有着深厚复杂的感情,接替朗格鲁瓦在蒙特利尔的讲座的那段经历,最终促使他对着镜头讲述他所看到的电影史。
对此,他有过一番详细的导演阐述:“关于《电影史》这个片名,它是一个从未改变过的计划。第一集《所有的历史》会告诉人们,电影如何迅速占有了一切。下一集,我要告诉大家,电影的进程是孤独的,所以这是《孤独的历史》。然后是《单独的电影》,电影不但是胶片讲述历史的唯一形式,也是1920年以来唯一被低估的表现形式。”
第四集是有着特殊地位的一集,它回旋着戈达尔的一句格言式总结:“电影的历史是男人拍摄女人的历史。”所以在这一集里他特别强调:“我要告诉大家,电影是男人拍摄女人的过程,这里包含着一点致命的因素。在绘画和文学作品中,美的历史总是和女性,而不是和男性联系在一起。所以叫做《致命的美》。”
之后《绝对的货币》,取题自马尔罗的论文,戈达尔认为电影是超越时代的声音,是拥有绝对价值的绝对货币。第六集最初定名《黑暗的回答》,因为电影从黑暗中而来,后来改名《新浪潮》。之后是《控制宇宙》,主角是希区柯克,“野心家试图控制世界,但他们都失败了。实现控制世界的是希区柯克,他是一个创造电影神话的人,他制造的画面是永远留在观众脑海里的深刻记忆。”最后一集叫做《我们中的符号》,戈达尔声称:“电影是一个需要解读的符号,只要你活着,就无法和它分开。”
《电影史》开始于一句诗:“回归是艰难的事业。”经历过一番奥德修斯的旅程,戈达尔的声音从黑暗的画面里响起:“我不是在回忆,我是在想象。”他在他人的作品里漫游以后,揭示了电影和历史的双重秘密:电影是对不曾存在的事物的记忆。
一个人在梦中经过一片极乐之地
《电影史》结束时伴随着博尔赫斯的诗:“一个人在梦中经过一片极乐之地,留下一朵花作为证据。醒来发现这朵花在自己手中,能说些什么呢?我就是那个人。”这266分钟仿佛是戈达尔的一场梦游,他放任自己在他人制造的影像里游行,向那些塑造了他的前辈导演致以直接的敬意,这串名单可以列得很长:爱森斯坦、雷诺阿、巴斯特·基顿、奥逊·威尔斯、希区柯克、尼古拉斯·雷、罗西里尼……
电影理论家雅克·奥蒙曾发表过一个观点,认为罗西里尼是比戈达尔更实验,也更先锋的电影作者。事实上,戈达尔一直视罗西里尼为他追随的先驱,他一次次地回溯到罗西里尼,并且用整整一集《绝对的货币》把最高级别的赞美以毫不节制的煽情方式给了战后的意大利电影:“唯一的电影,抵抗美国人侵占电影以及电影拍摄的千篇一律手法的,是意大利电影。凭借《罗马,不设防的城市》,意大利轻易地重新获得了直视自己国家的权利。接着是伟大的意大利电影的惊人大丰收。意大利电影是如何变得如此伟大的?答案只有一个:在人的梦中,奥维德与维吉尔的语言,但丁和莱奥帕迪的语言,进入了影像。从罗西里尼到维斯康蒂,从安东尼奥尼到费里尼。”
在眩晕的剪辑和晦涩的独白的间隙,有时候戈达尔会岔开了去调戏挖苦他厌恶的那类电影,比如:“俄罗斯人拍殉难电影。美国人拍商业电影。英国人在电影里做了他们一贯所做的:什么都不做。德国人没有电影,不再有电影……它们全都因迎来斯皮尔伯格而不复存在。”但本质上《电影史》不是一篇离题的散文,戈达尔始终在声张他的信念并正面强攻一个最核心的问题:电影是什么?历史是什么?在这个意义上,《致命的美》是《电影史》里最隐晦也如题所示最美的一个章节:“人类爱情故事的深处是乳母的历史。”“性”和“死”的主题统驭了全部的艺术史,电影自诞生后的幼年时期就不能幸免地与这两大主题狭路相逢,相比之下,艺术和技术的纠结显得无关紧要,整部与电影有关的历史——“既不是艺术,也不是技术,而是一个谜。”
然而,清醒的戈达尔没打算把《电影史》拍成一部滥情的神秘主义梦呓电影,他所做的一件独一无二的事,是用影像完成对电影这种艺术形式的祛魅,而非固化它的神秘和虚幻。哲学家阿甘本的《电影和历史:论戈达尔》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对《电影史》最透彻也最直白的破译,阿甘本说,表面上,戈达尔展示的影像是从其他电影里提取的,但它们不再是为了叙事的目的、被赋予意义的影像,影像之间摆脱了控制和被控制的牵连,它们将自身如其所是地展现出来。这也就是本雅明所说的,“去图像性”是每一个图像的庇护所,它们挣脱出被赋予意义的、被创造的“虚幻图像”,恰恰是“无”凸显出它们的力量。
“我是我们时代逃跑了的敌人。我畏惧我承担的新历史。”1998年,完成《电影史》的戈达尔留下这句自白。2014年,他拍了一部据说是要作为诀别的《再见语言》。85岁的他也许已经老得没力气承担为大胆思想所付出的代价,但《电影史》自它诞生以来,一直在承担着新历史,它创造出的语言,如哲学家朗西埃形容的,那种“图像句子的威力”,让我们无法对它说“再见”。
文汇报记者 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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