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数字化敦煌之路
只要敦煌洞窟存在,就永远要去保护它。但是时代不一样,采取的手段、科技也不一样。所以就要找到更好的办法去有效地保护它。敦煌的建筑、彩塑、壁画历经千年,由于自然和人为的原因,已患有多重病害。保护工作纵使能延长它的岁月,也很难阻止它发生劣化,很难永久保存。数字化实际上是预防性保护的一个重要措施。
“文革”结束后,我作为副所长,发现研究所成立30多年了,还没有建立科学档案。《文物法》要求不可移动的文化遗产做到四点:第一是保护范围,分为核心范围、一般范围和建设控制地带,三层保护;第二是得有标志,表明这是保护重地;第三是要有博物馆机构,敦煌研究院就是博物馆机构;第四就是要有科学档案。那么科学档案怎么做呢?我的理解是一个洞做一个。做科学档案,应该有文字记载,有示意图,有什么病害也得标注,还要有证据。做的时候我就去翻老的资料,看过去的照片。伯希和拍了好多的照片,他出了一本《敦煌图录》,总共六本,这就很了不起了。斯坦因拍得很少。我们到20世纪40年代才开始拍摄。当时我们也去查了一下20世纪40年代的,比对以后发现,壁画有的没有了,有的模糊了,这就给了我一个信息:壁画是在退化的。我们得赶紧做档案。
做着做着,我们发现胶卷过上多年是会变化的,照片也会变。这就有问题了。壁画受到大自然的作用发生变化,是无法阻挡的。我们现在是跟它搏斗,但是有的是没法克服的。如果照片也慢慢变了,这个档案有什么用?我当时想要求高一点。我1978年开始抓这个工作,到20世纪80年代有了录像,我就请人去录像。后来说录像也会消磁,最后也保不下来。照片会变,录像要消磁,那么这个档案,只记下一点文字、一点示意图,那还有具体的东西吗?最后都没有了。所以我心里很不满意。
世人都希望莫高窟万寿无疆,但是这不可能。莫高窟在非常缓慢地变化,尤其是到后来,对外开放了。1979年参观者是一两万人,1984年一年是10万人,我们已经有感觉,怎么到了夏天这么多人?又过了15年,增加了10万,再过三年,参观的人数达到31万。我说这不行,15年增加了10万,这三年达到31万,说不定过几年就越来越多了,它会加速度的。我是2015年退下来的,当时跟2014年就不一样了,2014年是81万,2015年115万,2016年135万,2017年170万,2018年估计将近200万。所以想去想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控制人数。控制参观人数没错,国外就有相关经验,但是我们说要控制,有关部门却希望看到游客越多越好,这是不是矛盾?你老说保护保护,人家不爱听的。不让观众看不行,看坏了也不行,那怎么办?我想来想去,可能苦恼了一两年,忽然有一天想到做数字档案。把数字档案复制到电脑里,可以带到北京看,可以带到纽约看,哪儿都行。能不能想办法把这个做出来?现在不像过去干什么都要进洞,能不能数字化以后配上音乐,讲上故事,叫观众看?
做数字档案的契机其实也很偶然。我喜欢关注仪器,关注科技。有一次出差看见电脑,我说这不是计算机吗,怎么它不是计算,而在放画面呢?我看了以后很有兴趣,最后快看完时,我说是不是没了?别人说不会的,只要把图像变成数字存在计算机里,它就可以永远保存。当时我不懂,但我看了很长时间。陪我去看的人是搞遥感的,是他建议我去看的。后来我就问这位搞遥感的先生,我说这玩意我们试试看行不行?他说可以。其实他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我因为不懂就胆子大,认为找到办法了,我去找省科委,省科委的人一听也兴奋,说樊院长你要做成了,类似这些东西都可以保护。后来还找到国家科委。
我们就开始尝试,过程其实也很艰难,一度效果不大,后来我们又去找美国芝加哥的西北大学,合作进行敦煌石窟艺术数字存储。我要求高保真、高清晰,颜色、形状不变。西北大学的专家说:“最好胶卷也不用,用数字相机,可能能够保证颜色。”后来我们就在这个基础上不断调整,一方面是我们自己在改进,另一方面是计算机技术的迅速发展,比如后来的软件可以自动调颜色。这一过程中既有外国人的功劳,也有国内一些大学如浙江大学的功劳,但是最后还是得靠我们自己。现在全球都可以在我们的网站上点击浏览敦煌艺术,而且是高清的。但我对此还不满意,为什么?只做到了信息化,还没做到智能化,还要往前。
我们做到现在,目的就是两个:永久保存、永久利用。保存下来干什么?第一,为我们单位的保护提供资料。第二,为了进一步开展研究。那利用是怎么做?我就想,把数字档案配上音乐和故事,效果肯定好。其实我当时提的时候,技术还没达到,又过了几年才达到了。我说:“我要高保真,要通过数字叫大家来看,就要球幕,只有球幕才能达到临场感。”后来我们就奔着这个方向去做,自己花钱制作了两部电影,一部就是数字壁画的球幕电影《梦幻佛宫》,让大家身临其境地加以感受。另一部的产生是有缘由的,以前我自己做过调查,站在洞里听讲解员讲,看观众的表情,观众从洞里出来扎堆往外走,我就跟着听。他们就议论西方列强偷文物,在那里义愤填膺,基本上没人在谈这个艺术的价值,所以我认为他们没看懂。这样的话,我们必须要告诉他们,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建成洞窟,告诉他们历史的、文化的东西。所以又拍了一部讲故事的电影,叫《千年莫高》。
还没有做数字电影的时候,莫高窟早就实行预约制度了。我们提供多条游览路线,大约搞了10条线,参观的洞窟价值相近,都要预约。有了数字化电影以后,我们在模式上就改变了,原来来看洞的,现在先在球幕影院里看数字电影,把游客的兴趣也引出来了。两场电影看完,车子在外面等,然后到莫高窟,讲解员给你讲解。原来要两个钟头,现在一小时一刻钟,因为45分钟时间是花在看电影上了。游客一般看十个左右的洞窟也就满足了。所以我们等于改变了一种管理方式,这么一改变后,现在组织得很好。警卫说:“现在尽管人很多,但我们没觉得多,因为井然有序。”最大的一个好处是不让太多人随便上核心区。因为莫高窟和数字展示中心有距离,要坐汽车过来。原来是想在莫高窟建数字展示中心,后来我们说不行,因为人不能都堆在这里,这里是莫高窟核心区。可以想像,如果没有数字中心,人还是要到莫高窟来,自驾车、大巴车、中巴车都来了,你怎么管理?现在观众看完电影以后还有四个展馆,一个博物馆、一个美术馆、两个陈列馆,还可以慢慢欣赏。
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
敦煌保护的规范化
关于敦煌的保护工作,我不敢说现在是内行,但起码我背了好多法律文件,什么《文物法》《国际文化旅游宪章》……我那全有,有时翻一翻,我就是靠它们的。事实上,地方上动不动就想对我们这个保护范围动脑子,甚至想要莫高窟入股上市。我当然不懂金融,但起码知道,入了股、上了市那就更麻烦了。假如没钱用了,可能就要求我卖一个洞。但问题是我没这个权力,这是国家的、人类的世界遗产,不能卖啊。
1998年,我马上就60岁了,还差半年退休时,当了院长。我开始以为就当个几年,谁知道一当就是17年。我从开始工作到现在,在敦煌总共干了55年。我刚上台的时候,就安排起草一个条例,参考《文物法》《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等,把一些重要理念放进去,比如完整性和真实性等。完成后,就找省政府法制办、省人大。总的来说他们态度还不错,2002年甘肃省人大通过《甘肃敦煌莫高窟保护条例》,2003年颁布。这个条例很好,包括保护对象、保护范围、管理机构、旅游管理、政府职责,都写了。这些依据《文物法》是必须要有的。我在国家文物局管法律司的学长认为,这个条例是很多地方性文物保护条例里搞得最好的,把国际上的一些理念都填进去了。举个例子,门票收入只能用于保护,不能移作他用,这都写进去了。因为动不动就有人看上我们的门票。我说我不能给你,保护文物的钱都不够,怎么能给你啊?还有人认为,莫高窟的外围范围划得很大。我说这又不是我划的,是国务院通过国家文物局派专家来划好,我现在就是照此执行。实际上这是为了留一个历史的空间、历史的环境,如果边界逼到门口,各种各样的事都来了,那能行吗?
有人说,敦煌研究院好像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吓唬人,但我怎么是吓唬你?我就靠法律呀。我老说,我靠的什么呀,第一,靠的是自律,我要把自己管好,不然我怎么带大家去干?第二就是靠法律,所以我那儿有一摞法律文书,经常看。
除了这个条例,我们同时还编撰了《敦煌莫高窟保护与管理总体规划》。我们请有资质的规划师来搞,中国、美国、澳大利亚三国合作,保证规划的科学性。这涉及全面评估,复杂极了,洞窟有多少数量,还有环境,通通评估一遍,人文研究工作也要评估一遍,开放程度也要评估一遍,管理也评估一遍,然后定出总的目标和分项目标,定出措施。我们的大目标就是要做成世界级的敦煌研究院,承担敦煌莫高窟这个世界遗产的保管责任。我们的目标,是要做世界级的遗产保护中心、世界级的开放接待中心。
有的人说“计划计划规划规划,纸上画画墙上挂挂”,我说那不行,咱们必须按照规划来。定的时候有总的分类,有目标,有计划,有措施,还有实施性。我们就要实施它,要严格按照规定的程序去做事。编制总体规划的根本目的,就是对莫高窟实施科学、恰当的保护和管理。
保护条例和总体规划,使我们走上规范化的道路。所以这应该是我们管好莫高窟的两个重要工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考察莫高窟时,认为敦煌研究院以非凡的远见形成了一个极好的旅游管理的方法,为有效地保护莫高窟树立了典范。他们希望各国都了解这个案例。
什么是“莫高精神”
我曾经用四句话总结了“莫高精神”。研究院60周年的时候我就想总结。我觉得一定要把老先生们的精神给流传下去。我就总结了四句话,第一句话是“坚守大漠”,不是“艰苦奋斗”,大家都在艰苦奋斗,但研究院独特之处在于坚守大漠。第二句话是“勇于担当”,我们一定要让敦煌莫高窟这个不可移动的遗产得到有效保护,让它成为真正的世界遗产博物馆。保护、研究莫高窟是国家交给我们的使命,落实到具体单位,我们是实际的担当人,就一定要把这个责任担起来。第三句话是“甘于奉献”,我们不是无私奉献,而是甘于奉献,因为都是“自投罗网”来的,这种境界就更高。很多老先生就是这样,像常先生,他是留学回来的,本来好好地待在中央美院(当时叫北平艺专),但他来了就没走。段先生开始是想来看看,也没有人强迫他,最后他也留下来了。很多老先生都是自己甘愿来的。他们都默默无闻,甚至耽误了子女上大学,令人感动。这不就是甘于奉献吗?自己把自己的一生放在这儿。现在很多年轻人也是,他们到哪儿工作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他们不选别的地方,就来敦煌。最后,我们坚守大漠、勇于担当、甘于奉献,目的是什么啊?就是“开拓进取”。咱们不唱高调,一定要开拓,不断开拓、不断探索、不断前进。
坚守大漠、勇于担当、甘于奉献、开拓进取,这16个字,就是莫高精神。这是前辈们给我们留下来的,我只不过是总结了一下。我也是在他们的感召下留下来的。说实话,本来我也不是不想走。但是常先生那时这么困难,没房子、没电、没水、没交通工具,只有牛车、驴车,他留下来了;段先生进城拉个驴,回来的路上碰到一只狼,驴吓得不行了,慢慢僵持了一大阵,估计这只狼吃饱了,没过来,否则可就危险了。当时就是这么艰难的情况,但他们都留下来了。有前辈在前面,我为什么不能留下呢?
我认为敦煌是至高无上的,而我们多么渺小。敦煌是历时千年的文化瑰宝,我做了17年院长,加上做副院长也不过三四十年,跟一千年能比吗?从常书鸿先生到段文杰先生,再到我,我不过是个接力棒,不能把一个不好的棒传下去。敦煌太重要了,我们不过是做了一点事,就那么一小段,所以应该把它做好,对国家、对人类、对子孙后代负责。世界遗产一定要成为真正的世界遗产,名副其实的世界遗产。现在是不是名副其实的呢?只能说往这条路上走。世界上只有更好,没有最好。研究院这么多年几代人的努力,做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前面任重道远,路还远着呢。
作者:叶祝弟 杨义成(本文系《探索与争鸣》编辑部2018年12月2日访谈樊锦诗先生记录整理稿,收录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激荡:一个人的四十年》,2019年9月出版)
编辑:刘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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