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田关于临济和《临济录》的研究,已出版的专著有《临济ノート》(春秋社,1971年),注释和解说类以及现代日语译注类有《训注临济录》(其中堂,1961年)、《临济录》(佛典讲座30,大藏出版社,1986年)、《無の探求 中国禅》(佛教の思想7,与梅原猛合著,角川书店,1969年)、《禅语录》(世界の名著18,中央公论社,1978年)、《临济录》(中央クラシックス,中央公论社,2004年)等。柳田在一篇关于《临济录》的“解题”中曾叙述他对《临济录》一书的感想说:《临济录》这本书,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为不可替代的座右铭式的书籍,因为有了这本书,他终于渐渐地从战后二十余年的荒凉沙漠中走了过来;“临济是我名副其实的精神食粮”等(《临济录》,佛典讲座30,东京:大藏出版社,1986年,第9页)。临济和《临济录》对于柳田来说,已不仅仅是学术兴趣和宗派信仰层面的问题,而且是他个人人生观的问题了。
基于这样的认识,柳田强调应该把临济义玄视为一个活生生的历史人物,返回到临济所生活的时代场景中去把握临济的“原思想”。他认为,后世的人们对临济的思想有一种“极端的理想化”或者“神格化”,而他自己的工作便是解构这些被神话化了的东西。在柳田看来,从宏观的人文历史视野审视,临济的禅学是无限自由的,有着独自的个性和高度;比起作为临济禅的祖师,不如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更为彻底,临济才是最为大声疾呼人的价值的人物。因此,柳田强调指出,阅读《临济录》需要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即不能把它作为临济宗的圣典,而是把它看作一位“宗教人的言行录”去阅读。柳田认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这本书中“倾听到亲身经历唐末严酷历史的一位自由人的呼喊”。柳田把这种“自由人的呼喊”称为“绝对无条件的人的价值”,而《临济录》就是高扬这种价值的语录;《临济录》之所以被称为“语录之王”,其理由也许就在这里。
关于临济义玄禅学的特色,柳田这样概括说,临济禅的特色,在于它是一个在野的自由人的佛教,一个彻头彻尾的赤裸裸的宗教;临济说过“无依道人”、“无位真人”,这就是指的自由人。柳田对《临济录》中的用词出现的频度进行过统计,结果发现“不”“无”“总不”“皆无”这些否定词最多,而“人”是继这些否定词之后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有196次之多。柳田指出,“人”在汉语里具有一般意义,也有经过历史的演变而形成不同的含义;在佛教指众生,在西欧指人文主义等。然而,在《临济录》中,则是一个带有特殊问题的词语。柳田列举三个用例进行论述。第一例是“是你即今目前听法底人”,第二例是“即今识取听法底人”,第三例是“唯有道流目前现今听法底人”。柳田认为,这几处出现的所谓 “听法底人”,实际上就是指“眼前每一个人当下都是佛,都是祖,都是绝对的理想人格”。
柳田还指出,临济的这种“人”思想的独自性,还表现在“祖佛”一词上。柳田认为,一般使用较多的是“佛祖”“佛”“祖师”,而“祖佛”一词并不多见,这很可能是由临济新造的词语,意思就是指当下眼前听法的每个弟子,除此之外,更无二人,临济又称其为“活祖”。而更为鲜明地表达这一思想的,柳田认为是所谓“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的说法。“无位真人”,就是指临济说法的对象,因此,他既不是一种内在的原理性的存在(法性),也不是一种什么理想的可能性的存在(佛性)——“不是别的,就是现在听临济说法的人”。
基于这样的理解,一方面,柳田批判之前日本出版的某些关于《临济录》解释和讲义等书籍的读法不够准确,比如把“你面前”读作“你的面前”等,认为它们未能理解临济的真意。另一方面,柳田不满于通行的《临济录》的内容,认为它不够“真实”,未能“真实地”反映临济义玄的思想,因此,需要寻找一个他认为最能反映临济义玄“人”思想的《临济录》的版本。柳田表白他的心情,指出,一直以来希望能够接触到生活在唐末的临济义玄其人的气息,倾听他鲜活的声音,而最大的兴趣,在于了解作为一位历史人物的临济义玄。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柳田认为,必须弄清《临济录》版本的成立情况。
关于《临济录》的成立情况,一般以北宋末(宣和二年,1120)福州鼓山圆觉宗演重开的本子视为“祖本”。也就是说,现在通行的《临济录》是在临济义玄离世二百五十年之后成立的著作。在这二百五十年间,其流传情况到底如何呢?既然是“重开”,说明在此之前曾有过一种本子的存在。它是单行本?还是收入丛书之中的本子呢?柳田经过考察推测说,宣和本经过了宋代人的修正,卷首的马防的序以及本文的编辑,反映了宋代人的问题兴趣。同时,通过比较《四家语录》和《天圣广录》卷十、十一所收临济语录,认为宗演“重开”时的底本应该是《四家语录》(最初的编辑为北宋初期)所收本,而《天圣广录》临济章的底本也应该是《四家语录》。也就是说,《天圣广灯录》的本文,其实可以认为就是北宋《四家语录》所收的《临济录》。非常幸运的是,宋版《天圣广灯录》保存在京都知恩院收藏的开元寺版大藏经之中,而柳田本人亲自对它进行了考察。这样一来,经过多年来寻找的“接近临济义玄其人的鲜活的声音”的愿望,最终得以实现了。
柳田通过对宗演重开的《临济录》与《四家语录》的比较考察,发现重开本在本文中新加了八段文字,而且在排列顺序上也相异。但内容完全一致,中间较长的示众部分,在文章和排列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柳田认为,这新加的八段文字,是宗演在宋初的《四家语录》的基础上,做了排列上的变动,新加了八段,这无疑是宗演的创意,“反映了宋代临济禅的兴趣”。那么,宋代临济禅的兴趣在哪里呢?柳田认为在于一种格式化:“也就是说,一直以一种出奇地落落大方的方式、自由地生活的临济的语言,在所谓宋朝禅的体制内被重新解读了。”因此,柳田指出,宗演重开的《临济录》虽然成功了,但“重开”是一种“改编”,而“改编”,是一种“体制化”,它带有浓厚的“宋代禅的臭味”。而且,柳田认为,这种情况对之后影响深远,或者进行“特色化”,或者进行“格式化”,或者进行“定型化”等。比如智昭在《人天眼目》中,将《四家语录》中不太被人注意的“三玄三要”“三句”“四喝”“四宾主”“四料简”等部分,视为临济的“家风”,予以“特色化”;圆悟在《碧岩录》中,对于涉及临济的部分方面,也极其“格式化”;至于南宋末期的《无门关》,虽然没有关于临济的文字,但第一则关于赵州无字公案的评唱,就出现了“杀佛杀祖”的句子。柳田认为,这些都是“颇为概念化”的举动。总之,柳田认为,宗演之后,“《临济录》逐渐作为古典而得到人们的重视,但另一方面,却不知不觉地被束之高阁,只有一些被选择出来的定型化的句子,成为脍炙人口的结果了”。
然而,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柳田同时还把临济义玄与《临济录》所载的普化的“疯狂”相提并论,说如果说普化是“疯狂”,那么临济可以说是“疯癫”;“疯癫”一词,其实就是为临济所准备的;“疯癫临济”,比起作为临济禅之祖的内涵还要广大。柳田指出,《临济录》的魅力除了在于临济义玄的自由、豪迈、开放的赤裸裸的“人”思想外,还在于该书关于普化的“疯狂”的叙事;用柳田自己的话说,就是如果省去了普化的“疯狂”的叙事,《临济录》的独自魅力将会减掉一大半。在柳田看来,普化其实就是临济义玄所主张的自由理想人格的具体体现者,是临济禅的典型,或者可以说,临济千言万语的教说,可以与普化轻快的一脚相等值。因此,柳田认为,《临济录》所叙述的普化与临济,实质上具有密切关系,并不是一个偶然的巧合,尽管关于普化的记载也存在着问题,不同文献之间出现的记载之不同,无疑反映了它们之间的某种意图。
总之,柳田对临济义玄如此情有独钟,把临济义玄与有着戏剧性色彩人物的普化相提并论,是因为在柳田看来,临济义玄赤裸裸的“人”思想和普化的“疯狂”叙事,其实反映了一种禅思想的“原型”。柳田的这一观点,我们可以从 《禅思想——その原型をあらう》(中央公论社,1975年)一书中窥其一斑。该书虽然是一本小册子,但从章名“髑髅の章”“镜の章”“轮回の章”“疯癫の章”这些文字,我们不难了解,柳田对于“禅思想”的理解,有他自己的特色。在该书“疯癫の章”中,柳田着重论述了作为“疯癫的临济”和作为“疯狂的普化”的形象,认为他们“破格”的言行,其实就是禅思想“原型”的一种赤裸裸的表达。“无拘无束”“自由奔放”的临济和普化的形象,用柳田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去体制化”的“人”——“无位真人”、“无依道人”。柳田通过对临济的“寻梦”,找到了禅思想 “原型”的存在。因此,柳田关于临济以及《临济录》的一系列研究,可以说其实就是为了寻找禅思想“原型”的一次思想历程;柳田的临济叙事,有他本人独自的问题意识。
作者:刘迪
编辑:何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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