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竞生留影
真正给与张竞生致命打击的,不是“传统的保守势力”,而是同样关注妇女问题及性道德的新文化人。因他们特别担心,这位完全不顾中国国情的张竞生,将这个好题目给彻底糟蹋了。这就好像一头莽撞的大象,出于好奇,闯进了瓷器店,悠然转身离去时,留下了无法收拾的一地碎片。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描述张竞生(1888—1970)不可,与其选择“性学专家”,不如说是“卢梭信徒”。作为北大哲学教授,竟然凭借薄薄一册《性史》,赢得生前无数骂名,也收获了半个多世纪后的无限风光,这其实是不虞之誉(毁)。十年前,我为张培忠著 《文妖与先知——张竞生传》撰写序言,提及不仅学问与立场,甚至包括性情与行为方式,最合适作为卢梭信徒或私淑弟子的,莫过于张竞生:“从早年的博士论文《关于卢梭古代教育起源理论之探讨》(1919),到北大教书时的专著 《美的人生观》、《美的社会组织法》,到离开学界后的译述《卢骚忏悔录》《梦与放逐》《歌德自传》《烂漫派概论》《伟大怪恶的艺术》,一直到晚年撰写‘半自传式的小品文’《浮生漫谈》《十年情场》《爱的漩涡》等,几乎张竞生所有的著译,都隐隐约约可见卢梭的影子。”
同是北大哲学教授,美国博士胡适引进杜威,名满天下,引领风骚数十年;法国博士张竞生信奉卢梭,为何举步维艰,成为一颗划过天际、瞬间照亮漫漫夜空的彗星?这涉及新文化人努力的方向,以及新文化运动的天花板。终其一生,张竞生最为春风得意的,莫过于北大任教那五年(1921年10月—1926年6月)。授课之余,在《晨报副刊》上发起爱情大讨论,提出爱情四定则,出版《美的人生观》;以哲学教授身份征集并出版惊世骇俗的《性史》,一时间举国哗然。这些举动虽被保守人士视为“国民公敌”,但新文化人大体上是支持的。转折在于1926年6月南下上海,创办关注妇女问题与性教育的《新文化》月刊以及让人充满遐想的美的书店。此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虽未完全向世俗社会投降,始终昂起头颅,但不管是翻译世界名著,还是筹划乡村建设,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历史是如此无情,主要不是看当事人的志向,而是看其实际业绩。张竞生留在思想史或文化史上的,确实只是“性学专家”。至于哲学家、美学家、文学家、社会学家、乡村建设实践家云云,只能说有此潜质与意愿,最终因外在环境以及个人因素而没能真正实现。
▲《新文化》月刊
在这个意义上,周作人称“张竞生时髦的行运到十五年底为止”(岂明:《时运的说明》,1927年2月26日《世界日报副刊》),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张竞生也曾奋起反击,但周氏一语成谶。此后的张竞生,左冲右突、上下求索,始终无法摆脱“性博士”的恶名。
对我来说,谈论这位风光五载、落拓半生的北大前辈、家乡贤达,褒贬之间,需要史家的清醒,而不是“理解的同情”。其中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真正让张竞生‘无地自容’的,是占据20世纪中国思想学术主流地位的五四新文化人及其后学。”当初一笔带过,这回借为《张竞生集》作序,进一步阐发。因为,这是理解张竞生之所以长期被扭曲与遗忘的关键,也是让其重新浮出海面所必须闯过的重要关卡。
查蔡元培1921—1926年日记,提及不少学界人士的名字,就是没有北大哲学系教授张竞生,而此前他俩在法国是有过交往的。1934年蔡元培在《东方杂志》第31卷1号上发表《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提及其着意聘请的不少文理科教授:“我本来很注意于美育的,北大有美学及美术史教课,除中国美术史由叶浩吾君讲授外,没有人肯讲美学。十年,我讲了十余次,因足疾进医院停止。至于美育的设备,曾设书法研究会,请沈尹默、马叔平诸君主持。设画法研究会,请贺履之、汤定之诸君教授国画;比国楷次君教授油画。设音乐研究会,请萧友梅君主持。均听学生自由选习。”其实,最接近蔡先生美育趣味的,应该是本校哲学系教授张竞生。后世论者谈及蔡元培的美育思想如何逐步推广,提到很多名字和著述,可就是没有张竞生及其《美的人生观》《美的社会组织法》(邓牛顿在论及“美育运动的实绩”时,提及许多名字,同样没有张竞生,参见《中国现代美学思想史》16—2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虽未正面提及,但在作为附录的“中国现代美学著译要目”中开列《美的人生观》《美的社会组织法》,已经是个例外了)。提倡“美治精神”,拓展“美间”、“美流”与“美力”,甚至创立“美的政府”,以求满足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物质与精神需求(张竞生在《美的社会组织法》[北京大学出版社,1925年]之《导言》中称:“倘若此书长此终古,作为乌托邦的后继呢,则我也不枉悔,因为它虽不能见诸事实,可是我已得到慰情与舒怀了。”)——此等乌托邦论述,不管你如何评价,与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是有亲缘关系的。只可惜蔡先生不愿提及,后世的研究者也充耳不闻。
北大同人中,热衷于译介蔼理士,并撰有《猥亵的歌谣》(1923)、《女 裤 心 理 之 研 究》(1924)、《与友人论性道德书》(1925)等的周作人,最有可能成为张竞生的同盟军。但查1921—1926年的周作人日记,没有张竞生的踪影,其中1924年底附录有“知友一览”,区区十二人,自然更轮不到张博士了。不过,同样关注性心理与性教育,竭力破除世人的性禁忌,这方面,周作人确实给过张竞生很大的支持(1925年5月北京大学印刷课第一版《美的人生观》上,张竞生《序》开篇引录周作人的《沟沿通信之二》,结尾则“我极感谢周作人先生公正的批评”)。
2014年世界图书出版公司重印《性史》,封底引周作人的话,可人家谈的不是《性史》,而是《美的人生观》——“前几天从友人处借来一册张竞生教授著《美的人生观》,下半卷讲深微的学理,我们门外汉不很懂得,上半卷具体的叙说美的生活,看了却觉得很有趣味。张先生的著作上所最可佩服的是他的大胆,在中国这病理的道学社会里高揭美的衣食住以至娱乐的旗帜,大声叱咤,这是何等痛快的事。”(开明:《沟沿通信之二》,1924年8月27日《晨报副刊》)周作人还有一篇谈张竞生的文章,但评价已大为逆转:“张竞生先生我是认识的,他做《美的人生观》时的大胆我也颇佩服,但是今年他在《新文化》上所讲的什么丹田之类的妖妄话,我实在不禁失望。”(岂明:《〈“新文化”上的广告〉按》,《语丝》第124期,1927年3月25日)1960年代,周作人撰《知堂回想录》,其中“北大感旧录”那组文章很动人,分别谈论辜鸿铭、刘师培、黄侃、林损、许之衡、黄节、孟森、冯汉叔、刘文典、朱希祖、胡适、刘半农、马廉、钱玄同、蔡元培、蒋梦麟、陈独秀等;若再加上“北京大学”、“蔡孑民”、“林蔡斗争文件”、“卯字号的名人”、“三沈二马”、“二马之余”等节,周作人谈北大同事的文章实在够多,可就是没有张竞生。
检索2003年安徽教育出版社版《胡适全集》,总共44卷,第21卷收录了初刊1929年《新月》第2卷第6—7号合刊的《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引述张竞生但语带嘲讽。第29卷三次提及张竞生,那是1922年3月5日、5月30日和6月2日的日记,属于事务性质,不带评价。值得引录的,只有第31卷的1928年6月3日日记:“北大学生聂思敬来谈。他带了张竞生一封信来。竞生也有大规模的译书计划。此意甚值得研究,不可以人废言。”后面张贴了《张竞生的一封公开信》,谈的是译书计划:“据竞生个人实地在书店及编辑部经验所得,断定如有十万元资本,以之请编辑七八十位,按时译书,则数年内可将世界名著二三千本,译成中文,其关系于我国文化至深且大。”这里的“不可以人废言”,已经蕴含“此人声名狼藉”这一前提。这就难怪胡适日后口述自传,只字不提当年北大哲学系同事张竞生。
胡适与张竞生的精神气质及学术路数完全不同,不提及也就罢了;令人意外的是,主持妙峰山进香调查的顾颉刚,也不提张竞生。1922年1月北大文科研究所国学门正式成立,除了培养研究生,编印书刊,还设有考古学研究室、明清史料整理会、风俗调查会、歌谣研究室、方言调查会等。1926年8月18日刊行的《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二卷24期上,提及下属各单位业绩,风俗调查会除了发放表格,请暑假回乡学生以及各地学校代为调查,再就是“由本会自行派员调查者,计有妙峰山东岳庙、白云观及财神殿进香之风俗”。查1923年5月19日、1923年11月10日、1924年3月6日、1924年6月12日《北京大学日刊》上的《研究所国学门启事》、《研究所国学门恳亲会记事》(魏建功)、《张竞生启事》、《研究所国学门风俗调查会开会纪事》等(参见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第1484—149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证实风俗调查会确系张竞生发起成立的。可惜的是,现代学术史上颇为显赫的妙峰山调查,竟与张竞生无缘。1925年4月30日至5月2日,顾颉刚与容庚、容肇祖、庄严、孙伏园等上妙峰山,调查香会的组织、礼仪以及民众心理等,此乃北大提倡民俗研究后开展的第一次正式调查,领到了调查费用五十元。在4月30日的日记中,顾颉刚称:“到妙峰山看烧香,想了好几年,今日乃得实现。”为何如此期待?原因是:“在研究学问上着想,我们应当知道民众的生活状况”;“学问的材料,只要是一件事物,没有不可用的,绝对没有雅俗、贵贱、贤愚、善恶、美丑、净染等等的界限。”(顾颉刚:《妙峰山进香专号·引言》,1925年5月13日《京报副刊》第147《妙峰山进香专号》)查顾颉刚1925年日记,后面附有师友联系方式(地址或电话),共约130人,可就是没有风俗调查会首创者张竞生。
在《〈国学门周刊〉一九二六年始刊词》中,顾颉刚提及参观北大二十七周年纪念会陈列室的人,“到考古室时很感到鼎彝的名贵,到明清史料室时也很感到圣谕的尊严,但到了风俗和歌谣室时便不然了,很多人表示轻蔑的态度”,这点让他很愤慨:“在我们的眼光里,只见到各个的古物、史料、风俗物品和歌谣都是一件东西,这些东西都有它的来源,都有它的经历,都有它的生存的寿命”,因而都值得我们认真研究。这还不算,又添了一句“固然,在风俗物品和歌谣中有许多是荒谬的、秽亵的、残忍的”。经由新文化人的积极鼓吹与提倡,猥亵的民间歌谣以及卑微的风俗物品,作为文学或史学的辅助材料,很快就登堂入室了。唯独不能接受的,是张竞生主持的关于性史的调查。
▲张竞生北大任教聘书
据张竞生回忆:“我当时是‘北大风俗调查会’主任委员。在调查表中由我编出了三十多项应该调查的事件,其中有性史的一项。会员们(都是教授)在讨论之下,觉得性史的调查,恐怕生出许多误会,遂表决另出专项。所以我就在北京报上发出征求的广告了,这个可见性问题在我们当时看来,也是风俗的一门,应该公开研究的。”(张竞生著、张培忠辑:《浮生漫谈——张竞生随笔选》第154页,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另见江中孝编《张竞生文集》下卷103—104页)这个刊1926年初《京报副刊》的征求性经验的启事,含九项内容,从几岁春情发生,到手淫、梦遗、同性恋,再到口交、嫖妓、性好、性量、性趣等,“请代为详细写出来”:“尚望作者把自己的‘性史’写得有色彩,有光芒,有诗家的滋味,有小说一样的兴趣与传奇一般的动人。”(张竞生:《一个寒假的最好消遣法——代“优种社”同人启事》,1926年2月2日《京报副刊》第403号)
▲《浮生漫谈》
1926年5月,张竞生编纂的《性史》横空出世,虽然张本人的《序》及《赘语》努力学理化,但七个案例细致入微,文采飞扬,成了主要看点。一时间,民众争相抢购,不法书商伪造续书,道德之士纷纷谴责,而“张竞生忙碌半年,分文未取,却被一世恶名,而且人生道路从此发生逆转,以至蹉跎终生,每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参见张培忠《文妖与先知——张竞生传》第348—361页,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
众多谴责与迫害,最让张竞生铭心刻骨的,是原北大总务长、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日后长期执掌北京大学的蒋梦麟。在《浮生漫谈》和《十年情场》二书中,张竞生对蒋梦麟如何刻意迫害他,有绘声绘色的描写。蒋梦麟抗战中陆续写成的英文自传《西潮》,以及提到很多北大文科教授的《谈中国新文艺运动》,都只字未提杭州拘捕张竞生事。不过,在《西潮》第十九章“反军阀运动”中,蒋曾反省在杭一年工作:“我当时年壮气盛,有所决策,必贯彻到底,不肯通融,在我自以为励精图治,在人则等于一意孤行。”若坚信张竞生败坏社会风气,有损北大声誉,时任浙江省教育厅长的蒋梦麟,是有可能出手的。至于具体细节,在相关档案发布之前,只能先听张竞生的一面之词。
在我看来,与周作人、周建人、潘光旦等一大批新文化人的论战,对于张竞生来说,是很不明智的,甚至可以说是灾难性的。半个多世纪后,另一位性学专家刘达临谈及《性史》风波:“张竞生经受了两者打击,一是传统的保守势力,一是借性学之名行淫秽之实的书商,而后者的打击是致命的”;“他太激进,太孤军深入,如果多一些灵活性,多一些藏拙和含蓄,也许能少经受一些打击,多实现一些理想。可是,人们又怎能以此苛求一个奋不顾身的勇士呢!”(刘达临:《20世纪中国性文化》第158页,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后一句很有见识,前一句则不太准确,真正给与张竞生致命打击的,不是“传统的保守势力”,而是同样关注妇女问题及性道德的新文化人。因他们特别担心,这位完全不顾中国国情的张竞生,将这个好题目给彻底糟蹋了,自己成烈士不说,还连累此话题也成了禁区。这就好像一头莽撞的大象,出于好奇,闯进了瓷器店,悠然转身离去时,留下了无法收拾的一地碎片。
这就回到,为何同是关注民众日常生活,顾颉刚的妙峰山调查大获好评,而张竞生的性史调查却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除了世人误解以及环境压迫,还得谈谈张竞生自身的气质与才情。
作为留学法国的哲学博士,张竞生是有一定的专门学养的。只是因其好出惊人之论,当年北大同事,普遍对他印象不佳。单看他为青年开书单,你就明白这个人何等自恋与狂傲。1925年《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十部,第一个登台亮相的是如日中天的胡适,同年2月27日的《京报副刊》上,刊登第十五位名流学者北大教授张竞生所开书目:(1)《建国方略》(孙中山著)、(2)《红楼梦》、(3)《桃 花扇》、(4)《美 的人 生观》(张竞生著)(夸口夸口,玩笑玩笑!),以下六书为译本,能读原文更好:(5)《科学大纲》(英丹森著)、(6)《创化论》(法柏格森著)、(7)《结婚的爱》(斯妥布士著)、(8)《相对论浅说》(爱斯坦著)、(9)《社会问题详解》(共学社出版)、(10)《互助论》(克鲁泡特金著)。在众多中外名著中,非要插入自己刚出的小书不可,虽加了一个括号——“(夸口夸口,玩笑玩笑!)”,还是让人感觉很不舒服。细读前后文,这可不是自嘲或幽默,显然,北大时期的张竞生是很自负的。
▲《爱情定则讨论集》
在一个崇尚中庸的国度,意气风发,标新立异,既是巨大的诱惑,也是致命的陷阱。以“奇谈怪论”暴得大名,其实不祥。当然,不排除张竞生有意为之,故作惊人语,挑战公众神经。在《卢骚忏悔录》第三版序言中,张竞生称:“做好人已难,做有革命性之人更难。你想他若是庸庸碌碌,当然不能得盛名。他的得名乃在他的特见伟论,这个当然不免于惊世骇俗,而引起一班仇人反对了。……凡大思想家,类多受诋于当时,而获直于后世者。”这段话虽是开列书目三年后才写的,但张竞生的思维方式及发言姿态,我以为早就设定了。要得“盛名”,就得有“特见伟论”,就得敢于挑战权威以及世俗偏见,即便当时备受诋毁,后世也可收获盛誉。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立言乃至扬名的策略。
北大时期,说说大话是没有关系的。1926年的负气出走,此后是另一番天地。因《性史》事件饱受非议,留在北大也会不愉快,但相对来说,大学还是比较能容纳“异端邪说”的。离开相对宽松且清高的大学,跑到十里洋场,独立经营书刊,不能不向商业逻辑转变乃至投降。《十年情场》中称自己出版《性史》不是为了钱,理由是:“我当时是哲学博士,北京大学教授。在我未出《性史》之前,我已在社会上蜚声我的《爱情定则》与《美的人生观》了。就当时说,我的经济极优裕,对于傥来物的钱财我是看不上眼的。”这话我相信。但上海时期的张竞生,追求轰动效应,获取商业利润,却是不可避免的。此后江河日下,很难再有充裕的时间与从容的心境来从事研究或著述了。
▲张竞生《美的人生观》(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美的人生观》1924年5月印成讲义,1925至1927年间重印7次(参见江中孝编《张竞生文集》上卷第23页,广州出版社,1998年)。
多年后,张竞生曾有很好的自我反省,那是《十年情场》第一章“开始研究性学”。张称自己编《性史》主要受英国学者蔼理士影响,加上“我在法国习惯了性交的解放与自由,反观了我国旧礼教下的拘束,心中不免起了一种反抗的态度”。想法很不错,但操作有问题。蔼理士《性心理学》主体部分乃学术讨论,附录的“性史”仅作为参考资料,属于“私行本”,成年人方能购买。反观张竞生的《性史》第一集“价钱不过三毫,人人可以买得起”,且全书“只有性的叙述,并无科学方法的结论”。张竞生自己也承认,征文及选文的方向出现偏差,导致“《性史》第一集中未免有‘小说化’的毛病”,难怪时人将其作为淫书来抢购与阅读(参见《张竞生文集》下卷第103—108页、《浮生漫谈——张竞生随笔选》第154—159页)。虽说日后诸多续书乃不法商人牟利之举,与张竞生本人无关,但开篇没做好,科学性不够,这就犹如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始作俑者,难辞其咎。更何况,到上海主编《新文化》月刊,创办美的书店,商业方面的考量迅速上升,诸多言论及举措确实不得体。这就不难理解,为何真正给他沉重打击的,是日渐占据主流地位的新文化人。“性学”本是很严肃的话题,社会阻力大,容易被曲解,研究者须十分慎重,切忌哗众取宠。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早年用文学眼光及笔法来做社会调查,虽说有瑕疵,但那可以谅解。由《性史》而转为《新文化》(对于张竞生的《美的人生观》以及《新文化》月刊,彭小妍有较为通达的评说,参见彭小妍 《性启蒙与自我的解放——“性博士”张竞生与五四的色欲小说》,《文艺理论研究》1995年第4期),即便没赚到钱,也惹了一身腥,很多人怀疑其谈“性”说“欲”动机不纯。周作人之所以区分张竞生1926年前后的著述,便是从各种奇谈怪论背后读出铜臭味:“民国十六年以前,他的运动是多少有破坏性的,这就是他的价值之所在。……可是到了民国十六年,从一月一日起,张竞生博士自己也变了禁忌家,道教的采补家了。他在《新文化》的第一期上大提倡什么性部呼吸,引道士的静坐,丹田,以及其友某君能用阳具喝烧酒为证。喔,喔,张博士难道真是由性学家改业为术士了么?”(岂明:《时运的说明》,1927年2月26日《世界日报副刊》)
周作人读书广博,对西洋性学理论的了解,一点不比张竞生差,眼看《新文化》走火入魔,这才迎头痛击。而受过专业训练的潘光旦,更是这么评价“像有无上的权威似的”《新文化》:“其中侈谈性育的文字,似科学而非科学,似艺术而非艺术,似哲学而非哲学,本不值得一驳。最近的第二期里,主编者不自知其谫陋,竟讨论性育与优生的关系起来。涉及性的文字,胡乱写来,原与淫书无异,早已成为一班文妖、假社会科学家、与假艺术家的渔利的捷径。”(潘光旦:《〈新文化〉与假科学——驳张竞生》,1927年5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此文又刊《性杂志》第一卷2期,1927年6月。另外,1946年商务印书馆刊行蔼理士原著、潘光旦译注《性心理学》,潘光旦《译序》重提此事:“在有一个时候,有一位以‘性学家’自居的人,一面发挥他自己的‘性的学说’,一面却利用蔼氏做幌子,一面口口声声宣传要翻译蔼氏的六七大本《研究录》,一面却在编印不知从何处张罗来的若干个人的性经验,究属是否真实,谁也不得而知;和这种迹近庸医的‘学者’原是犯不着争辩的,但到忍无可忍的时候,译者也曾经发表过一篇驳斥他的稿子。”)留学美国的专业训练,与留学法国的生活趣味,二者本就很有隔阂;再加上大学教授可以清高,书店老板靠市场生活,趣味自然不一样。离开北大的张竞生,靠编印书刊为生(此前也有操作,但那是业余的),而市场自有规则,容不得你自由发挥。
从1927年海上卖文,到1933年二度旅欧归来,这六七年间,张竞生颠沛流离,一惊一乍。因生活所迫,其译书及著述如《卢骚忏悔录》(第一书)、《梦与放逐》、《伟大怪恶的艺术》、《歌德自传》、《多惹情歌》、《烂漫派概论》等,大都属于急就章
(“我生平最遗恨的,是廿余年来想与人共译世界名著,至今日尚毫无着落。”并非毫无成果,只因缺乏稳定的生活与工作环境,故译作不太理想。参见张竞生《浮生漫谈》第110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56年)。上海世界书局1929年初版、1931年再版、1932年四版的《卢骚忏悔录》,算是张竞生最为用心用力之作,但那也是“译述”。同年商务印书馆推出的章独译本,收入“世界文学名著”丛书,只有上卷(第1、2册),篇幅已超过张竞生的译述本,原因是采用全译加注释。书前有吴稚晖、蔡元培二序,前者称卢梭“先把他自己整个儿的人,用毫无虚伪的叙述处理,公开了给与参考的人们”;后者则是“要考究著书人的生平,凭他人所作的传记或年谱,不及自传的确实,是无疑的”。有这两大名流加持,于是乎,世人若想“尚友卢骚”,就非读商务版《忏悔录》不可了。
《浮生漫谈》中有一则《读活书的消遣法》,讲述他留学法国的读书经验:“我以为习哲学的人,实则习一切学术一样,除却他们所学的功课外,应把所有一切的学术通通去涉猎,然后才能博中得到约的成功。尤其是近代一切的科学,都是必须博览,始能成为通才。”如此趣味广泛,不愿只读死书,而是尽情地遨游书海,自然很是惬意。但所谓“把所有一切的学术通通去涉猎”,有点大言欺世。胡适也多才多艺,可始终没脱离学界;周作人也讲常识,但基本上守住读书人的边界。张竞生日后的四处出击、不断转业,既是读书兴趣,也是地位所然。抗战前后的张竞生,不管是主编《广东经济建设》,还是创办饶平农校,其实是没有办法从事专深研究的。
同被列为 “海上三大文妖”,与画裸体模特的美术家刘海粟、写《毛毛雨》的音乐家黎锦晖相比,编《性史》的哲学家张竞生境遇可差多了。刘、黎二位不久就恢复名誉,其绘画贡献与音乐才华,很快得到承认。相对而言,张竞生恢复名誉之路极为曲折。既缘于他日后舍弃美学或性学专业,也与昔日同道的极力排斥有关。张竞生学的是哲学,视野开阔,常识丰富,野心大而恒心少,往往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敢说敢做,但孤军奋战,八面受敌,长期处于不得志的位置,才华因而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
在为《文妖与先知——张竞生传》撰写的序言中,我曾感慨“此人怎么经常与政治史、思想史、学术史的‘大人物’或‘关键时刻’擦身而过”?没有真正的战友,没有知心的同道,也没有好学生或私淑弟子,如此特立独行,好在目光坚定,灵魂不屈。在世俗意义上,这可以说是个“失败者”,“可他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观察角度,帮助我们串起了一部‘不一样’的中国现代史”。任何大变动的时代,总有人迅速崛起,也总有人马失前蹄。每一次的急转弯,其巨大的离心力,都会甩出去很多原先的同路人。能坚持到终点且大获全胜的,其实是极少数。因此,谈论历史进程时,记得那些功成名就者,也记得半路上被甩下去的过去的战友。谈论思想潮流时,关注剑拔弩张的正面与反面,同时也须兼及更容易被忽略的侧面与背面。就好像张竞生这么一位孤独地漫步于新旧、中西、雅俗之间的卢梭信徒,勇气可嘉,时运不济,其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不仅记录个人的得失成败,也刻画出五四新文化人很难突破的“天花板”——在情与欲之间,那个时代更倾向于唤起前者,而相对忽视了后者。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新文化运动一旦成为主流,其滚滚车轮,同样会碾碎那些异端或步调不一致者。这就是历史,既有情,也无情。
为张竞生这么一个先知、文妖、叛徒、勇士,浪漫的文士、不屈的灵魂,编一套学术含量较高的文集,这是我未能完成的心愿。终于有人做了,我当然愿意喝彩。全书前八卷收录张竞生著译,编者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比起此前江中孝编上下两卷《张竞生集》(广州出版社,1998)和张培忠在三联书店整理刊行的《浮生漫谈——张竞生随笔选》(2008)、《美的人 生观》(2009)、《爱 情 定 则》(2011),还有莫旭强译张竞生博士论文《卢梭教育理论之古代源头》(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有很大的拓展。但我更愿意推荐杂七杂八的第九、第十卷。编全集的难处,不在集齐主要著作,而在那些竹头木屑——“为了那百分之十的竹头木屑,很可能花去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和精力。因此,评判全集编纂水平的高低,不看部头有多大,就看边角料处理得怎样。”这是我谈安徽教育社版《胡适全集》时提及的,同样适应于三联书店版《张竞生集》。
被遗忘了半个多世纪的张竞生,资料散佚严重,勾稽实在不易。对于韩山师范学院诸君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我是充满敬意的。也正因此,欣然出任顾问,并撰写了这篇序言。(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作者:陈平原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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