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截然而分的文人画与院体画或匠人画”“意境是中国画的精华”……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馆长的双重身份,叠加复旦大学中文系出身等人生履痕,使得陈翔对于艺术的思考格外多,对于自身绘画创作的道路也格外清醒。
正于安徽省美术馆举办的第四届“高峰之路——新时代中国画学术邀请展”上,全国范围内的老中青三代国画名家同台论剑,陈翔推古及今、澹雅明净的小青绿山水,令人过目难忘。中国传统文化对于陈翔画作的影响显而易见,他却没有止步于传统,而是用自己的思考践行着对于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国国家画院美术理论专业委员会副主任高天民评价称,陈翔的画一方面将幼年时的江南记忆融入作品中,为作品注入灵动气韵,让传统因子变得鲜活,另一方面将青绿纳入文人画视野观照,使青绿走出材料技法的桎梏,而获得个人表达和文化表达的空间。
【青绿其外、水墨其里的艺术语言】
画坛上,陈翔最是凭借一种别致的小青绿山水形成自己鲜明的艺术语言。以绚烂的青绿手段,营造出清雅的意趣。其间似可感受温润的江南意象、淡泊的文人情怀。画如其人——人生的经历,知识的淬炼,美学的追求,自然而然沉淀出这样的绘画面貌。
青绿山水,用矿物质石青、石绿作为主色的山水画,是中国传统绘画中颇为特别的一支。最富盛名的作品,当属北宋天才少年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着色的浓重,极见堂皇富贵之气,然而稍不留心,也容易流于艳俗。显然,陈翔笔下青绿山水的澹雅明净,与自古常见的这一路并不一样,被业内认为不仅洗去了青绿常见的浓浊习气,更重要的是为笔墨留出了展示的空间。这是他艺术探索多年的阶段性成果,试图将青绿山水画出水墨的氤氲意境。在艺术评论家邵琦看来,要做到这一点,不那么简单,要完成技法上的“离”与审美上的“合”。唯有首先进入传统,和原本意义上的青绿技法拉开距离,才能出乎其外。
如是画法颇为耗时,着色需反复渲染,一幅画往往层层叠叠不下十遍,甚至几十遍,画面方能呈现透脱又不失厚重的视觉效果,俨然青绿其外、水墨其里。四尺对开的一幅,全天创作,时长约在一周,大一些的,画上一月亦不足为奇。
“我其实一直在追求画面的意境。”陈翔说。在他看来,中国传统绘画中最为精华的部分,不是技法,不是样式,也不是风格,或者某种特殊的表面的东西,而正在于意境,又或者说是气韵,实为一种精神内涵。他想在自己的画面中将传统国画中的意境继承下来。
陈翔还记得,创作早期,如倪云林、八大山人这一路云淡风轻的水墨写意似乎更合乎潮流,被认为有着更高级的画法。自己也希望能如他们一样,寥寥数笔便能达到高妙的意境。渐渐他才意识到,其实水墨也好,写意也好,不过是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倘若一幅画在精神内涵上能够予人一种精神上的净化,其实不必刻意追求水墨,用重色甚至用大红大绿也无妨。
日后陈翔深耕的青绿山水,恰为其有着审慎思考的反其道而行之。“我想用自己的创作来探索,青绿究竟能不能反映出水墨的最高境界?”陈翔认为,青绿与水墨,不同的是画法,精神内涵上应是相通的。“不能因为形式上的东西而将它们割裂开来。我们最后追求的是精神的统一,而不是形式的差别。”
平素为人随和,惟独在画画这件事上,陈翔笑言自己执拗,“从来不听人家的意见,或者说,人家的意见我都是反过来听的。”创作道路上,其实很多师友都曾发自肺腑地给他提过意见,感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会格外冷静地分析这诸多的意见。早年陈翔喜欢画水墨,彼时有人称赞这样的画,认为它们已经摆脱画得像不像的阶段。“回来思前想后,我觉得这话既对又不对。画得像不像其实也是一种能力。若能既画得像又能画出水墨的意境,不是更好吗?”也有人建议陈翔,画画别学北宗,要学就学南宗。“为什么北宗的不能学呢?人家越不让我怎么样,我就越要去看看。”
陈翔发现,艺术创作过程中,很多人的思维是从众的。很多年前,有位出道几十年的画家办展,向各路行家征询,接下来该怎么画,该创立什么样的风格,令陈翔甚感意外。“刻意追求或设计一种什么样的风格,没必要!回到自己就好了!无论哪个时间段都改变不了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就是应该发扬光大的。”陈翔坦言并不认同石涛著名的那句“笔墨当随时代”。同一个时代之下,艺术家的笔墨应该趋同吗?或者主流认为应该呈现出某种共通的风格吗?作为艺术家,他说自己更多的是追求内心,而不是追随时代或者随波逐流。反过来讲,他认为艺术家既然身处某个时代,时代的烙印是自然融入画中的,不需要刻意追求。“流行什么追什么,看似获得了百变的面目,回过头来看,自己又在哪里呢?”
【以“业余画家”自居的专业画师】
自2003年步入上海中国画院,走出过中国近现代中国画“半壁江山”的专业创研机构,正式成为画院的一名专业画师,20年过去了。直到今天,陈翔却仍谦称自己是“业余画家”。
的确,陈翔的绘画创作之路,走得和绝大多数画家并不一样。他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当年高考全市语文科目的第二名。不过,因此而轻视陈翔的艺术功底,又是不公平的。
对于孩提时代的陈翔来说,画画就可谓他重要的精神出口。“小时候患有哮喘,很长一段时间体育课都免休,别人户外活动,我就在室内画画。”回忆起这段经历,陈翔似乎颇为享受那段安安静静的画画时光。起初是乱画,照着连环画描;初三、高一那阵,父亲带他正式拜师学艺,拜入山水画家薛邃门下。画山的斧劈皴、米点皴、披麻皴、云头皴,画水的勾、留、擦、染,画树木的鹿角枝、蟹爪形、点叶法、夹叶法……循着这类有些枯燥的练习,陈翔算是正式入了绘画之门。后来主攻山水画,他笑言是机缘巧合,“老师是山水画家,我入门画的就是山水”。
日后虽然读的是中文系,陈翔从没偏废过国画练习,并且随渐渐累积的传统文化功底而对国画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毕业论文聚焦的便是宋代《宣和画谱》的美学思想,指导老师美学大家蒋孔阳也十分鼓励他在美学与艺术学上的这种跨界探索。有意思的是,彼时研究发现的文人画与院体画并非对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追求意境的这样一种关系,无意中也启发了他日后的创作。
毕业分配,有些“偏门”的上海书画出版社,倒成了陈翔顺理成章的去处。16年编书画类图书,为人做嫁衣,陈翔说,艺术创作中至关重要的基础正是于此打下的,“让我真正知道什么叫书画专业”。
这里俨然艺术知识宝库。第一次在书画社资料室看到汗牛充栋的专业书籍,陈翔坦言“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得以窥见的,还包括大批书画精品真迹。百年老店朵云轩当时是书画社的营业部,因编朵云轩产品集的一次机缘,陈翔有幸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每天到朵云轩库房与书画真迹面对面,最终过眼的作品足有数万件,视野大开。
耳濡目染的艺术氛围,也来自人。书画社藏龙卧虎,很多编辑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理论功底扎实,还能书会画,拥有丰富的实践经验。近年来,这里走出了上海书法界的大半壁江山,如周志高、刘小晴、高式熊、戴小京;绘画领域则云集了卢辅圣、车鹏飞、江宏等一批名家,日后这串名单上陈翔的出现也自然而然。
以“业余画家”自居,其实是因陈翔很少拥有整块的创作时间。即便在画院,他一直身兼行政工作,及至担任院长一职,而今更是中华艺术宫的“掌门人”,自然谈不上以绘画作为职业。有意思的是,作为中国传统主流绘画的文人画,创作者几乎都是业余画家,这或许也正是陈翔向往的一种境界。“真叫我抛开一切事务,全身心画画,或许我也耐不住这份寂寞。”
【艺术与大众之间的“摆渡人”】
数十年来,从陈翔画家身份中分去大量时间与精力的,是艺术与大众之间“摆渡人”这一角色,无论早年担任上海书画出版社编辑,还是近年“掌舵”中华艺术宫。也正是这些经历,让他对于艺术,对于中国传统绘画,比别人多了一些思考。
编辑《书与画》,一本普及中国书画的杂志,以及主笔《诗与画》,上海电视台一档启蒙鉴赏类节目,可谓陈翔在上海书画出版社工作期间最主要的两项工作。这其实是一个转译的过程,将中国古代传统书画的精华,以及当代书法、篆刻、绘画领域知名艺术家不同风格、类型、样式的作品,一一转译成大众看得懂的文字,领略得到的美感。在此过程中,他积累更消化着书画专业知识,并且融入鲜活的艺术生态圈,随时了解到形形色色的当代艺术家们在想什么,画什么,如何理解传统与创新,进而形成对整个绘画潮流的认识。
长达16年的这段编辑经历,深深滋养了陈翔的艺术观,一种全民共享的艺术理想。“艺术是全人类的文明成果。整个近现代艺术史的进程,基本上就是从精英化不断向大众化转型的过程。”陈翔说。
显然,陈翔将这样的艺术理想,也带到了中华艺术宫,将自己前半生对于美的体悟与思考,倾注在对社会美育的普及中。在他看来,美术馆的核心业务,除了以往人们颇为倚重的展览,还包括公共教育。“展览是门面。但美术馆办展览的目的是什么?在学术上固然要占领高地,但同时也不能把自己束之高阁,不能满足于只做小圈子里的顶流。只有把最正宗、最高端、最新的学术成果翻译给老百姓听,让他们理解,展览才真正有意义。”
循着这些经历再来反观陈翔的画,或许会恍然大悟,为什么他的绘画创作从来不拘泥于技法——眼界宽了,思考的空间自然广了。
陈翔的画,被很多人认为是当今的文人画,尽管青绿的面貌在古代文人画中不多见。但显然,其深厚的学养尤其是传统文化功底,让画面呈现出古代文人画所具备的重要特征。
陈翔自己却说:“我觉得文人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是因为,古今面对绘画的品评标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古人把绘画当成正经事完成之后的文娱。画不是画本身,只是修身养性或抒发情感的一种手段。之所以说今天没有文人画,就在于今人在探讨绘画本身时,没有人认为画不是画了。
“我们今天回望中国传统绘画,其实很难把握到它真正的精神内涵或本质。”陈翔说,中国传统绘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文人画为何一直标榜自己学古人?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很重要的一个特点紧密相连。孔子说过一句话叫“述而不作”。古人做学问,往往不是通过著书立说来体现的,而是在批注前人著作的基础上来表达自己的观点,通过对古人的解释来阐发自己的观点。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绵延数千年没有中断的重要原因,其做法本身也是一种传统。
当今画坛讲究新,讲究变,讲究个性,固然创造出一道道令人欣喜的风景,但与古代的传统文化精神也渐行渐远。陈翔的绘画创作,从来不紧不慢,也从不刻意追求标新立异,自有内心的笃定。他坦言:“我的绘画是基于自己对传统绘画的理解,把这样的理解放在实践之中。”这样的画,是当代人所画的传统,体现的是当下人的精神寄托。
作者:范昕
图片均为陈翔画作
编辑: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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