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海派女艺术家关紫兰诞辰120周年,朱屺瞻艺术馆正在筹备“纯全与美妙——关紫兰艺术文献展”。
这是一位险被遗忘的艺术家。2006年,上海南京东路一家老字号照相馆地下室因水管爆裂而被水淹,在抢救老照片的过程中,几个尘封多年的旧纸箱被重新打开。其中一张酷似阮玲玉的老照片,引起诸多关注,让关紫兰重新进入大众视野。但显然,关紫兰值得关注的,不仅仅是她的外貌。
——编者
关紫兰
近现代中国美术史上,一批才女闺秀芳华绽放,谱写传奇,如方君璧、潘玉良、关紫兰、陆小曼、孙多慈、唐蕴玉、丘堤等,均以笔墨沉香,画作“艺海明珠”。其中,关紫兰当属才貌并存,又温柔端庄的典范,有“中国闺秀油画家”美誉,亦是诠释古人心中对“纤纤轻盈画意生,除却清闲总不如”的极佳注脚。
关家原是广东南海人,后迁居上海,关紫兰的父亲经营印染厂,家财亦富,往来者皆名流雅士。而关紫兰在这优越的生活环境中,受海派文化影响,自幼受艺术熏养,喜欢绘画。
未及桃李之年,关紫兰便考入上海神州女校图画专修科,后转入中华艺术大学学画。在学校的美术展览中,关紫兰一幅《幽闲》赢得《良友》画报编辑梁得所的关注,不久发表在《良友》画报,连她的照片亦被选作封面。从此,关紫兰在民国画坛崭露头角。
在中华艺术大学的学习,是关紫兰绘事精进的关键时期。老师陈抱一是中国油画艺术事业的开拓者,曾与汪亚尘、乌始光等组织“东方画会”“晨光美术会”,又与徐悲鸿、潘玉良等组织“默社”。陈抱一的美术师从日本油画家藤岛武二,而这也成为关紫兰留学日本的契机。
关紫兰《慈菇花》,中国美术馆藏
在陈抱一的引荐下,关紫兰远渡重洋,来到日本东京文化学院深造。彼时的日本美术正处于百花齐放的大融合期,浪漫主义、印象派、野兽派、新古典主义等都孕育着无限生机,拥趸诸多。而关紫兰因结识日本“野兽派”画家有岛生马和中川纪元,并得点拨,故而在野兽派的技法与审美上用功最勤。有人说关紫兰算是中国最早接受野兽派影响的女画家。野兽派画家往往喜欢以鲜艳、浓烈、厚重的色彩,有着强烈的情感艺术表现。关紫兰豪放的用笔,全无拘束,无疑是野兽主义的表现,而简约、纯化的造型又是东方的蕴藉,在东西方的取舍中,显露出艺术张力。1927年,关紫兰在日本神户举行了个人第一次画展,一时间四方而来观展的人数逾千人,使得展览不得不又加“晚场”,才能勉强响应观众的热情与惊叹。而后几年,关紫兰又数度举办画展,所作《水仙花》被日本政府印制成明信片在全日本发行。此时距离关紫兰作为“画坛新秀”来到日本,并成长为家喻户晓的“艺林野马”,不过短短两三年时间。也许,艺术真的需要天命,不为取悦他人。而惟有一切经历都被庇护的“波澜不惊”的关紫兰,画笔下才能有着真正率真的淋漓。诚如有艺术评论家说:“她下笔的胆气和瓦拉东有一拼,且是纯然天生,比起刘海粟的霸悍,半点不刻意、不夸张,比起同样有胆气的陈抱一,犹有过之……”
关紫兰的绘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块色彩的视觉冲击,无论人物亦或静物,平面化的构图中,透视、光影的技法并不十分讲究,更多的是通过线条与组合,最大化使色彩元素得以释放。色彩的情感表达最是直接,鲜亮、明艳意味着愉悦,而黯淡、灰暗则是低沉。野兽派的代表画家马蒂斯曾言:“你必须使绘画单纯化”,即是将色彩的跳跃当作内心情感在画板上的凝固。
关紫兰《少女像》,中国美术馆藏
而关紫兰的作品中,又并非全盘西化,在表现色彩的同时,中国式题材也很典型。如《少女像》所绘是老师陈抱一的女儿陈绿妮,笔触粗犷洗练,“大红大绿”的色彩明丽且多施原色,然而身穿中式旗袍,外着背心,又项链、手链、戒指等配饰,是典型的东方美人装扮。另有画面右上角的纱帘,亦见传统的闺房气息,而少女怀抱系着蝴蝶结的布狗,则又将孩子的天真隐隐表达,显然具有中国传统的审美理念。
慈姑花与藤萝是齐白石笔下常见的物象,富有写意笔墨意趣,而关紫兰所作则有着“写实”的别样韵致。齐白石曾言“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被后世奉为圭臬,然审美是多元化的,一味“写实”确实容易陷入枯燥、呆板的“流弊”。不过,单纯、柔美的色彩搭配中,“写实”又有着一种真挚、充满生机的坚韧。如关紫兰笔下“慈姑花”的花瓣与叶片,施以粉白与深绿,是对自然的描写,而油彩的块面感与立体感又予人以向上的动势。她笔下“藤萝”低垂的构图,是繁花盛放的炫目,微黄、淡蓝、青绿、浅紫的多种颜色过渡,如同乐律的节奏变化,又萌发着“清雅若兰”的高贵。
关紫兰《西湖风景》,中国美术馆藏
关紫兰的传世作品并不多,《西湖风景》更是她少见的风景画。画中黑瓦白墙是独属于江南的恬静景色,断桥上的行人则是西湖的元素,然郁郁葱葱的植物,与传统的“树高林密”的表达不同,而以大阔的叶片让人恍若置身热带雨林的风光。笔者以为,再没有比热带雨林更接近原始的世界,如果不是“随心所欲”的关紫兰,又有谁能如此大胆通过画笔表达自己心中的胜地。而这种“超现实主义”画风,卢梭是开拓者,后来的田中一村也尝试表达。
在当年的《时代》杂志上,美术评论家金冶说:“关女士的画,富有色彩而不辨轮廓,完全用直觉去表现图象,所以在关女士的画风中,只有一种很简单的形式,就是,幽秀华丽,大方新鲜。她的用笔奇特得很,是近代的浪漫派,实在的内容,离我们目下所要求的相差甚远,可是她是远处的一盏明灯。”
绘事的精湛之外,关紫兰亦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骨与仁义心肠。抗战期间,日军因其留日的经历,又享有声望,希望能够拉拢她。面对不断的威逼利诱,关紫兰严词拒绝,不惜隐姓埋名,选择封笔亦绝不妥协。战事结束后,其又不理会“划清界线”的流言,慨然资助因妻子为日本人而生活格外窘困的老师陈抱一,直至其去世。
关紫兰《藤萝》,中国美术馆藏
作为中国早期西洋美术的开拓者之一,关紫兰作品中新颖的构图、明艳的色彩搭配以及线条元素等,既融合西方野兽主义、后印象主义,同时亦可见东方的审美情趣,这种“亦中亦西,洋为中用”的尝试,极具现代主义气息。其画风大致可分早中晚三个时期,早期的用色大胆,形体亦倾向概括或夸张,而中期则代之以纯净、柔和,亦更写实。在强烈的现代意识之余,也有文人画的诗意融入,如《西湖风景》,即可见虚实经营与疏密布局。晚年的关紫兰加入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并成为上海文史馆馆员。这一时期的作品,如《南湖红船》《上海街景》《白毛女》愈发细腻、具象,色彩与造型亦成熟,并有更多传统文人画的理解,而笔触间奔放的情感表达则渐趋于平静。
或是经历的缘故,关紫兰的画面满目而来的似乎总有旺盛的生命力,又在张弛有度中悄然流露着对美好的向往。这种独具一格的“自我表达”如同其蓬勃的艺术一样,芳华永存,又若其“闺秀”身份,狂不逾矩,始终保有着一种忠实自己的高贵与矜持。
作者:林雪琼(艺评人)
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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