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七月与安生》上映七年后,韩国翻拍版《再见,我的灵魂伴侣》上映。时隔七年,两个女孩的故事再次进入观众的视野。而安妮宝贝的原著小说则发表于1998年,距今已有25年。
经历了瞬息万变的25个年头,《七月与安生》依然能够在不同的国度再次掀起观影热潮,它的魅力究竟何在?翻拍版和原版电影以及原著小说之间有着怎样的改写?同属东亚板块,不同时代与国别的观众对青春电影有着怎样的情结?
无论原著作者还是原版电影的剧本编剧都曾一再主张,《七月与安生》不仅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而是一个女人和两个自我之间的故事。其实,它又何尝不是一个女人在两个命运之间的冒险呢?同名小说里,安生倔强、叛逆,七月乖巧、顺从;安生是被父母抛弃的,富有却寂寞;七月是和睦家庭里的宠儿,虽不富有却享受着关爱。电影把这篇寥寥20几页的短篇小说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在情节和细节上充实完善了两个女人之间相生相杀、不分彼此的友情,以及在友情和爱情发生冲突时的瓜葛与交锋。周冬雨和马思纯用出色的演技把撕破了的青春展示给观众。
在小说里,男主角家明仿佛是把两个女生从单纯的闺房温室里放逐出来的道具,是点燃她们炽烈又残酷的青春的导火线。他坦然接受来自双方的爱,一个帮他实现岁月静好,另一个让他品味风情万种。而这就像是他与生俱来的特权,从没有遭到过审判与诘问。反而,产生负罪感的人是安生,她甚至把生命终结看做是对自己的判决。
而在电影里我们看到的却是两个表面上性格迥异的女孩互相憧憬对方的人生,自由是她们共同的向往。为爱放逐的安生,游走在世界和男人之间,经历一次又一次命运的捉弄,饱受创伤与艰辛。七月则在为爱而坚守的最后一关幡然醒悟,她用一个“被抛弃的新娘”的幌子换来远离家乡游走世界的理想。最终却因为难产离开了让她无比眷恋的世界。对于七月来说,安生永远是她的镜像、参照物,或者说是她的另一个自我。她们有七情六欲也有世俗理想,但最终并没有选择让男人成为自己的最终归宿。
韩国翻拍版电影虽然基本上忠实于原版电影的故事情节,但对人物的情感取向做了很大修改。安微笑(安生)没有爱上振宇(家明),在寺庙里振宇去亲吻安微笑时,被她咬住舌头且踢了一脚。安微笑带走的振宇的护身符也仅仅是她借来保佑自己的。而当她在首尔遭遇意外变故,被振宇收留时两人并没有发生关系,安微笑得知自己被夏恩(七月)误会极为伤心。最后在夏恩和振宇准备结婚时,夏恩发现振宇只是一个追求生活安稳的世俗男子,对她的要求也仅限于一个安分守己的妻子而已。因此她主动采取逃婚行动,为了自己的绘画理想而赴汤蹈火,那也是她和微笑的共同追求。在情节安排上这一转变似乎有些突兀,但是夏恩做得相当决绝,她死之前留下遗言,不准振宇来认女儿。这是一个让男人彻底走开的故事。
除此之外,翻拍版深化了对童年时代的描写,更立体、更具象地表现了两个女孩子在精神上的成长。放学后夏恩找到逃课的微笑,要把书包交给她。在防波堤上徘徊的微笑让夏恩上来,可夏恩恐高不敢上去。微笑鼓励并告诉她怎样克服恐惧,于是夏恩爬了上去,这显然是一个关于成长的隐喻,即微笑让夏恩看到了不同的风景。另一个印象深刻的镜头是夏恩画猫,形态逼真。她鼓励从不画画的微笑拿起蜡笔,微笑笔下现出了一个“四不像”,夏恩问“猫在哪儿?”微笑指给她看,说“这是头,这是腿,这是心……”这打开了夏恩世界里的另一扇窗,“原来还可以画心”。当然微笑也受夏恩的影响喜欢上画画,并且进入了美术辅导班。绘画成为贯穿《再见,我的灵魂伴侣》的一个重要的叙事线索。
章旭在《“双姝模式青春片”书写残酷物语之外》一文中指出:“影片弱化了异性恋浪漫爱叙事下的女性情感与欲望书写,深化了女性同性情谊的书写,探索了女性社会性情感的多重可能,从而对主流文化中异性恋中心主义文本类型构成了一种破解”。然而,如果按照这一思路去理解的话,显然忽略了“一个女人的两个自我”这一重要的叙事结构。《再见,我的灵魂伴侣》当中,夏恩与微笑的关系用“盟友”来形容或许更确切一些。对于女性来说,在自由与家庭之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如何取舍始终是一个需要面对的问题。而在这个问题的背后,当然离不开男性主宰的世界观、价值观。
此前曾引起关注的另一部关于女性生存境况的韩国电影《82年出生的金智英》,就是通过婚姻生活探讨女性在自我意识面前挣扎的影片。而《再见,我的灵魂伴侣》则把这个挣扎的过程提前了,可是,金智英尚且能在家庭与自我之间找到和解的方式,夏恩逃婚离家出走之后终究还是一死。这便又回到了“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显然,《再见,我的灵魂伴侣》也无力给出答案。但我们不难看出导演班底的努力,他们舍弃了原版电影中赤裸裸的欲望和在欲望面前人的无力、挣扎与痛苦,同时又增添了青春的美好、迷离与梦幻。因此,令多数观众着迷的依然是两个女生的青春岁月、爱恨纠葛与不离不弃,对夏恩的死反而印象淡薄。
反过来说,此类青春叙事在当今这样的大环境里终究还能再走多远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就拿日本青春剧代表导演岩井俊二来说,他的《情书》《花与爱丽丝》等广受亚洲观众欢迎的清纯路线却在《你好,之华》上遭遇滑铁卢。如果我们曾在很多亚洲青春电影里能看到岩井俊二的影子,反过来也能在《你好,之华》中看到《七月与安生》的影子。虽然岩井俊二没有把中国故事拍出中国的味道,但由此可见中国的青春电影已然找到了它独自的路径,韩国对《七月与安生》的翻拍也可算是一个例证。
韩国观众对《再见,我的灵魂伴侣》的评价褒贬不一,但大致倾向于对其唯美却有失厚重的改编表示遗憾。年轻人的青春依然梦幻吗?举一个相近的例子,比如近年来韩国影视作品中的职场叙事就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从几年前的“努力就可以成功”的叙述模式变成了割韭菜的叙事,努力不见得能够成功,年轻人变成职场的消耗品,成为企业和社会集团这把无形镰刀下的韭菜。
原版《七月与安生》因为没有走岩井俊二的路线才确立了青春电影的另一个高峰,它不仅展示了青春的美好,还把美好撕碎了给人看。该影片不仅在中国,也在日本和韩国都收获了很好的口碑。它散发着中国式的热烈、浓郁和残酷,也抒写了青春岁月中普遍的友爱与疼痛。或许这是一次重新思考青春的机会。
作者:盖晓星 日本东京大学文学博士,文教大学文学部副教授
编辑:徐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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