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是沈轶伦继《如果上海的墙会说话》《隔壁的上海人》之后,深耕上海人文地理的又一新作。正如封面上的题词所写:“建筑不仅是居住的场所,也是立体的历史。”沈轶伦的写作始终聚焦于风物,而相较前作,《似是故人来》从篇名开始,就将人和风物的关系摆在眼前,由不得读者忽视。
写人必写物。可是在《似是故人来》中,物却不是作为人的附庸存在,而更像一个独立的声音,和包容其的空间一起,成为客观的外在,自有其生长流转的逻辑。换言之,人和风物交汇却不附着。
从一些篇名上就能看出端倪,“郑德仁:和平饭店里的爵士乐”“王晓明:卫乐公寓的前世今生”“秦文君:外白渡桥的故事”……以“和平饭店里的爵士乐”为例,文章内又有三个小标题:黄浦江边的绿屋顶、外滩重响爵士乐、菲律宾乐队里的“小广东”,屋顶和爵士乐都是一时的风物,只有最后才提到乐队里的人。而且为世人所晓,连英国皇室访华也要专门来访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1980年,这座城市对外关闭许久的窗户启封”的爵士乐响。可这其中有无人的身影呢?乐队是由白发苍苍、年近古稀的乐手组成,而其中大部分乐谱都由郑德仁凭回忆书写,于是有了往事,有了1923年出生,生活宽裕,却因太平洋海战父亲失踪,家道中落放弃学业的青年,有了菲律宾乐队里的“小广东”以及此后种种。可见,绿屋顶不因郑德荣而建,却回荡着“小广东”的谱曲,而外滩重新响起的爵士乐,既是时代声音,也是人的演奏。
▲《似是故人来》
沈轶伦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由此,我想《似是故人来》中的“风物”或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观看方式。邹嘉骊那篇中写得清楚:“我的出生地,也是父亲的纪念馆。”对同一片空间,她做了两种命名:一是个人的出生地;二是历史的纪念馆。这背后显然是两双眼睛。一双眼睛看见的是“小妹”和“父亲”,在万宜坊54号的地板上,“父亲”趴在地上扮哭哄女儿开心;另一双眼睛看见的则是躲进亭子间小书房,翻译《革命文豪高尔基》的邹韬奋。这里的观看仍然是以人为对象,只是针对其不同的身份、角色。实际上,我们在文章中时常能看到“资料显示”,随后就跳出人的线索,介绍起道路、建筑、花园等等的由来演变,这显然是将物本身作为对象了,与之相随的是人的后撤,一种更客观、抽离的“天眼”,如王晓玉那篇的最后:
任凭外面的时代和环境怎么变,这条里弄却似在海底,没有大变化。只是偶然一抬头,才发现天井上空,东西南北四向,早有高楼大厦的影子围过来了。像有人从高处探头望向井里一样,望着永乐里的一切。
当然不可能“有人”从高处望向井里,所谓“有人”实际是一双更远的眼睛,不动声色,旁观一切,这双俯视的眼睛不属于人,甚至不带有什么情绪,变或不变都在眼里。作者这么写当然不是否定人,不然何以叫“似是故人来”?而且“天眼”下的永乐里,总有人在生火,摸牌,只是从母亲换成女儿。她关注人,继而以其为对象、线索,但同时也认为人不能主观地完成一切。就像巨籁达路(巨鹿路)上的花园洋房变成上海作家协会所在,虽不由人力所掌的“世易时移”,但同时,无论是曾经的刘吉生伉俪、建筑师邬达克,还是后来的老园丁、程永新,甚至我个人的短暂见习,是否又都在这座空旷辽阔的大楼中留下过痕迹?我想这背后或是一种新的人文关怀,不再是传统的“以人为中心”,而是在认清了物的独立后,仍然相信人之所为,相信在客观的历史沿革中,同样有无数的个人史。我想这也是作者多年来不停游走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街区的原因之一。
同时,从出生地到纪念馆,巨籁达路到巨鹿路,不同命名也透露出时代之变。实际在整本书中,名实都与风物相随,其中提及最多的是道路。如谈及上海书店时,书中有段叙述“民国时期,逐渐向河南路(今河南中路)、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西自来火街(今广西南路)、二马路(今九江路)这一方块地区发展”,如果“以人为本”,这段叙述只是对与钱乃荣相关的旧书店考据,但显然它不止于此。中国有论辩名实的传统,孔子讲“正名”,即名与实相符,但前提显然是“名实相怨”,所以汪中在《述学》中写:“古之名物制度不与今同也,古之语不与今同也,故古之事不可尽知也。”考据名实之变,便是去探究那“不可尽知”之事,这依循的是历史逻辑。所以这本书查了许多资料,尤其是上海各地的“区志”,以及《上海名园志》《宁波民盟史》等等。因为每一个风物的命名、变化,都是时间与空间的交汇。当我们看见“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西自来火街(今广西南路)”时,无需多言,世代变迁已跃然纸上。所以作者才会在游走这些地方时感慨:“虽然一直没离开上海,但感觉一直在失去它。”
最后我想就名实展开,谈谈作家竹林那篇中的一则“掌故”。祖母喜欢对竹林讲家史:
比如说在浙江湖州有个“淡墨状元”,讲的就是他们家祖上两兄弟的科场传;比如家里原来有过九进的大宅院,后来遭遇火灾;比如家族中的祖先在苏州捐过一座宝带桥,祖先过世后韩愈为之写墓志铭,还将此义举写了进去……
这则掌故远到中唐。韩愈和当时的苏州刺史王仲舒早已作古,但宝带桥仍在,且并未更名,然而几经坍塌重修的宝带桥,和当时王仲舒捐宝带所建的又有几分相像?读到此处,我心想这或许也是书名中的“似”之所指,古之人事皆不可尽知,而带有时间褶皱的风物,能让我们看到“似是故人”的身影。如此来看,书中的建筑、道路、花园种种,不也正似座座宝带桥吗?
作者:谢诗豪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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