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广泛的傅雷书信,如今又添新发现。下周出版的今年第5期《收获》杂志,将首次发表傅雷1962年致友人之子刘太格的两封书信。信中可一窥著名翻译家傅雷对中外建筑艺术风格及文化内涵的鲜活思考,这为学界研究留下了一手文献资料。
据悉,这并非《收获》首次发表傅雷信件。2000年第6期《收获》就率先发表过新发现傅雷于1961年至1966年期间写给亲家梅纽因夫妇的十多封法文信函,信件由傅聪、傅敏授权。两度发表的傅雷书信,在日期上有所重叠。对照比较,便更能体会傅雷沉迷于艺术境界而又惶惶痛苦于现实处境的矛盾。比如,在为刘太格写第一封信的前十几天,傅雷给梅纽因夫妇的信中写道:“人生已过半百,对生命自感意兴索然,而身处东方,兼且秉性严肃,缺乏雄心,性好内省,再者生逢狂风暴雨的时代,则更加如此……然而,我对自己的工作仍如常进行,此乃唯一可供逃避厌倦之良方——无疑为一种精神上的麻醉剂,幸好对他人无碍。”
“中国艺术可谓最长于与自然游戏”
据收信人刘太格在文章中表述,其父刘抗与傅雷相识始于1928年的法国巴黎,游学时曾同住家庭宿舍,结成挚友。上世纪30年代二人又同在上海美专任教,后因战乱而失散。直到1960年,其父通过朋友得知傅雷在上海的地址,即刻恢复鱼雁往来。1962年,在澳洲半工半读建筑设计专业的刘太格正撰写毕业论文,他尝试写信恳请傅雷帮助搜寻有关中国建筑的书籍。没想到傅雷很快回信,先后寄来十余本书籍,包括北京、徽州、苏州的建筑以及中国住宅、故宫、圆明园专集。
令刘太格感动的是,傅雷在信中谈了他对中国和世界建筑理论的看法。1962年4月28日的信件中,傅雷指点,“建筑既非模仿实物之艺术,与民族天赋之幻想种类及倾向关系自更密切”,而要理解中国建筑,需要通晓中国文化。他写道:“中土建筑往往予人以平静、博大、明朗,与环境融合一片之感,既不若西欧中世纪哥德式建筑之荒诞怪异,又不若古希腊庙堂之典雅华瞻,又绝非幻想气息特浓,神秘意味极重之印度建筑风格……早期建筑偏于朴素淡雅,后期虽亦趋于繁琐精工(例如苏州园林),但仍可见出中国人之艺术,处处求与自然协调而非欲与自然争雄。艺术家所表现之意境仍是安宁恬静,仿佛在享受生活之余,尽量在生活中游戏。窃尝谓吾国之传统观念,从来不以人为万物之王,宇宙之主,而只自认为与众生万物在大千世界同占一席地。”
1962年9月10日这封信中,傅雷继续阐发此前提出的中国之艺术仿佛“在生活中游戏”的观点,并与英、法建筑风格作比较:“中国艺术可谓最长于与自然游戏。英国园林以野趣见胜,法国园林以人工见胜,且局限于对称、明朗、条理分明。”他进一步解释道:“自然界之真山水,移诸国内为假山池塘,甚至叠石筑树为小盆景,置于亭榭几案之间,晨夕欣赏,以作桂林阳朔天台雁荡峨嵋华岳等名山大川之卧遊。英国人追求原始朴素之自然,只有极少数之人工略加整理,纯是浪漫派的意境;法国人追求整齐堂皇,竭尽人工,纯是古典派的理想;中国人则是走的中间路线,以极端的野趣与高度的人工结合为一:一方面保持自然界的萧散放逸之美,一方面发挥巧夺天工的艺术之美,而最成功的在于能将二者统一,成为一和谐之整体。”
傅雷谈到,他理想中“真正朴素清淡”的中国式建筑,类如《红楼梦》所写大观园中之“稻香村”——“纯粹田舍风味,林下气息”。
遗憾“砖木结构”损害中国建筑之耐用
从信中不难发现,傅雷对素未谋面的晚辈流露出诚恳谦和之风度,耐心指点后生精进,如“以此为终生事业,目前仅仅为开端。将来若能遍遊欧陆,自希腊罗马中古时代文艺复兴以至现代艺术风格有一综合研究,于各种美学流派有一大概认识之后,再来中土,遍访各地遗物,再于古籍中爬剔材料,不难为吾国建筑美术作一番铺路筑基工作”。
信中傅雷以相当平等的姿态倾吐了几个他“始终大惑不解”的问题,如中国建筑为何数千年来专重砖木结构?“吾国无论华北华中华南,平原沼泽固不少,产山亦不少,何以数千年来专重砖木结构?且用木料之部分,比例上比任何民族为多,致损害建筑物之耐用与持久。”
而傅雷对后辈的提携也令人感佩。信的结尾,傅雷主动提出,只要刘太格有意从事中国建筑的研究,他愿意“今后对一切新出建筑图籍当代为留意搜购”,并勉励道:“今日从事任何学问,均须具备世界眼光。”54年后,刘太格公开发表这两封书信,坦言正是为了表达“对傅先生的谢意、敬意,以及无尽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