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坡原是一个钱谷师爷。“师爷”是衙门里对幕友的尊称,分为两类。一类是参谋司法行政的,称为“刑名师爷”;一类是主办钱粮、税收、会计的,称为“钱谷师爷”。“刑名师爷”亦称“黑笔师爷”;“钱谷师爷”亦称“红笔师爷”。他们有点近乎后来的参谋、秘书班子。虽无官职,但出谋划策,能左右主管官长的思路举措。师爷是读书人考取功名以外的另一条生活途径,有他们自己一套价值观念。求财取利的法门,也是要从师学习的。师爷自成网络,互通声气,翻云覆雨,是中国的吏治史上的一种特殊人物。师爷大都是绍兴人,鲁迅文章中曾经提到过。京剧《四进士》中道台顾读的师爷曾经挟带赃款,不辞而别,把顾读害得不浅。清室既亡,这种人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秘书、干事。但是地方官有些事,如何逢迎辖治、推倭延宕…… 还得把老师爷请去,在“等因奉此”的公文稿上斟酌一番,趋避得体,动一两句话,甚至改一两个字,果然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老辣之至。事前事后,当官的自然不会叫他们白干,总得有一点“意思”。
魏小坡已经三代在这个县城当师爷。“民国”以后就洗手不干了,在这里落户定居。除了说话中还有一两句绍兴字眼,吃菜口重,爱吃咸鱼和霉干菜,此外已经和本地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在钱家伙买了四十亩好田(他是钱谷师爷,对田地的高低四至、水源渠堰自然非常熟悉),靠收租过日子。虽不算缙绅之家,比起“挑箩把担”的,在生活上却优裕得多。
他的这座房屋的格局却有些特别,或者也可以说是不成格局。大门朝西,进门就是一 台锅灶。有锅三口:头锅、二锅、三锅。正当中是一个矮饭桌,是一家人吃饭的桌子。魏小坡家人口不多,只有四口人。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矮桌上吃饭。南边是两间卧室,住着魏小坡的两个老婆,大奶奶和二奶奶。两个老婆是亲姊妹。姊妹二人同嫁一个丈夫,在这县城里并非绝无仅有。大奶奶进门三年,没有生养,于是和双亲二老和妹妹本人商量,把妹妹也嫁过来。这样不但妹妹可望生下一男半女,同时姊妹也好相处,不会像娶个小搅得家宅不 安。不想妹妹进门三年仍是空怀,姐姐却怀上了,生了一个儿子!
大奶奶为人宽厚。佃户送租子来,总要留饭,大海碗盛得很满,压得很实。没有什么好菜,白菜萝卜烧豆腐总是有的。
锅灶间养着一只狮子玳瑁猫,一只黄狗。大奶奶每天都要给猫用小鱼拌饭,让黄狗嚼 得到骨头。
出锅灶间,往后,是一个不大的花园。魏小坡爱花。连翘、紫荆、碧桃、紫白丁香……都开得很热闹。魏小坡一早临写一遍《九成宫醴泉铭》,就級着鞋侍弄他的那些花。八月,他用莲子(不是用藕)种了一缸小荷花,从越塘捞了二、三十尾小鱼秧养在荷花缸里,看看它们。
悠然来去,真是万虑倶消,如同置身濠濮之间。冬天,腊梅怒放,天竺透红。
说魏家房屋格局特别是小花园南边有一小猶门,出侧门,地势忽然髙起,高地上有几 间房,须走上五六级“坡台子”(台阶)才到。好像这是另外一家似的。这是为了儿子结婚用的。
魏小坡的儿子名叫魏潮珠(这县西边有一口大湖,叫甓射湖,据说湖中有神珠,珠出时极明亮,岸上树木皆有影,故湖亦名珠湖)。魏大奶奶盼着早一点抱孙子,魏潮珠早就订了亲,就要办喜事。儿媳妇名卜小玲,是乾陞和糕饼店的女儿,两家相距只二三十步路。
我陪我的祖母到魏家去(我们两家是斜对门)。魏家的人听说汪家老太太要来,全都起身恭候。祖母进门道了喜,要去看看魏小坡种的花。“唔,花种得好!花好月圆,兴旺发达!”她还要到后面看看。后面的房屋正中是客厅,东边是新房,西边一间是魏潮珠的书房,全都裱糊得四白落地,簇崭新。我对新房里的陈设,书房里的古玩全都不感兴趣,只有客厅正面的画却觉得很新鲜。画的是很苍劲的梅花。特别处是分开来挂,是四扇屏;相挨着并挂,却是一个大横幅。这样的画我没有见过。回去问父亲,父亲说这叫“合锦”,这样的画品格低俗,和一个钱谷师爷倒也相配。他这堂画用的是真西洋红,所以很鲜艳。
卜小玲嫁过来,很快就怀了孕。
魏大奶奶却病了,吃不下东西,只能进水,不能进食,这是“噎嗝”。“疯痨气臌嗝,阎王请的客”,这是不治之症,请医服药,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一天,大奶奶把二奶奶请过来,交出一串钥匙,对妹妹说:“妹妹,我不行了,这个家你就管起吧。”二奶奶说:“姐姐,你放心养病。你这病能好! ”可是一转眼,在姐姐不留神的时 候,她就把钥匙掖了起来。
没有多少日子,魏大奶奶“驾返瑶池”了,二奶奶当了家。
二奶奶持家和大奶奶大不相同。她非常嗇刻。煮饭量米,一减再减,菜总是煮小白菜、炒豆腐渣。女佣人做菜,她总是嫌油下得太多。“少倒一点!少倒一点!这样下油法,万贯家财也架不住! ”咸菜煮小鱼、药芹(水芹菜),这是荤菜。她的一个特点是不相信人,对人总是怀疑、嘀咕、提防,觉得有人偷了她什么。一个女佣人专洗大件的被子、帐子,通阴沟、倒马桶,力气很大。“她怎么力气这样大呢?”于是断定女佣人偷吃了泡锅巴。丢了一点什么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一块布头、一团烂毛线,她断定是出了家贼,“家贼难防狗不咬! ”有一次丢失了一个金戒指,这可不得了,搅得天翻地覆。从里到外搜了佣人身子,翻遍了被褥,结果是她自己藏在梳头桌的小抽屉里了!
卜小玲做月子,娘家送来两只老母鸡炖汤。汤放在儿媳妇“迎桌”的沙锅里。二奶奶用小调羹舀了一勺,聚精会神地尝了尝。卜小玲看看婆婆的神态,知道她在琢磨吴妈是不是偷喝了鸡汤又往汤里对了开水。卜小玲很生气,说:“吴妈是我小时候的奶妈,我是喝了她的奶长大的,她不会偷喝我的鸡汤!婆婆你就放心吧!你连吴妈也怀疑,叫我感情上很不舒服!”“我这是为你!知人知面不知心,难说!难说! ”卜小玲气得面朝里,不理婆婆:“什么人哩! ”
二奶奶这样多疑,弄得所有的人都不舒服。原来有说有笑、和和气气的一家人,弄得清锅冷灶,寡淡无聊。谁都怕不定什么时候触动二奶奶的一根什么筋,二奶奶的脸上刷地一下就挂下了一层六月严霜。猫也瘦了,狗也瘦了,人也痩了,花也瘦了。二奶奶从来不为自己的多疑觉得惭愧,觉得对不起人。她觉得理所应该。魏小坡说二奶奶不通人情,她说:“过日子必须刻薄成家! ”魏小坡听见,大怒,拍桌子大骂。魏家用过几次佣人,有一回一个月里竟换了十次佣人。荐头店要帮人的,听说是魏家,都说“不去!”
后客厅的梅花“合锦”第三条的绫边受潮脱落了,魏小坡几次说拿到裱画店去修补一下,二奶奶不理会。这个屏条于是老是松松地卷着,放在条几的一角。
汪曾祺先生,1980年
文 | 汪曾祺
编辑:徐俊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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