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点半,左添离开酒店,坐上去医院的车子。从酒店到火神山医院,需要整整五十分钟的车程。
这一天,是2020年2月24日清晨,武汉的天空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左添其实1点半就起床了,她整理了下松散的头发,刷了牙,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她看到自己鼻子的一侧已经有了一个很明显的痘痘,那是这么多天长期戴口罩压出来的热疖,表皮已经破损,担心会受到感染,左添找了片很小的护创膏,细心地把它贴好,然后继续做基础防护。
她抬起圆润的下巴,眨了下好看的睫毛,滴了几滴眼药水,再往鼻腔里喷了喷剂,鼻腔里马上有股酸涩的味道。她边像孩子般吸了下鼻子,边从抽屉里找出一块巧克力塞在嘴里补充能量。
巧克力很甜。她想起妈妈了。小时候,妈妈就喜欢给左添买巧克力吃。
而此刻,妈妈不在身边。凌晨时分,妈妈肯定还在老家的梦乡里沉睡。
左添想着妈妈,捋了下秀发,开始换上成人纸尿裤,然后戴好口罩,穿上她孔雀蓝的军服走出房间。
酒店的走廊上安静极了,担心影响其它同事们的睡眠,左添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走出了酒店的大门。
上车时,手表的指针指向凌晨2点半。
从酒店到火神山医院,要整整五十分钟的车程。
左添靠着车窗。在摇晃的车厢里思绪驰骋……
两年前,左添加入了文职人员护士的队伍,穿上了孔雀蓝的军服。
她喜欢孔雀蓝的颜色。在她少女阅读的记忆里,她似乎读过这样的一段文字:“焰火在靛蓝的夜空绽放,过于壮阔的美让我虚弱。它美得惊心动魄,美到可以让最任性的孩子一声不吭地听从。施放焰火的夜晚,大人和孩子站满楼顶,看那高大的植物瞬间生长到天庭,果实缀满枝头,又一齐被摇落。我感到内心仿佛经历一场风暴——只有头顶的丰收被神采摘,风暴才能被我承受。从望花筒的这端张望,每一次轻轻地旋转,天空就展现璀璨的新图案……感恩的泪水慢慢压弯我的睫毛。我多爱万花筒的伟大魔法,它用微小种粒,铺开朗阔的春天。凝望焰火……无边的飨宴啊,却让我对美保持了永久的饥饿。”
左添恍惚记得这是一位名叫周晓枫的女作家写的描述孔雀蓝的句子,在她读书生涯,她喜欢作家笔下呈现的那种迷蒙和绚烂,给予她成长生活一种极大的想象力。焰火在靛蓝的夜空绽放的颜色,此刻,多么像她身上穿的这套迷彩军服的色彩。在她的心里,蓝色中最神秘的孔雀蓝,这遥不可攀的自然界的颜色,除了金银以外的一个特殊之色,或许它代表的是低调和隐匿,更是一种和大海天空糅杂一起的色泽。
左添看着窗外武汉黎明的夜景,继续浮想联翩……
她曾经在视频上看到过疫情之前的武汉,武汉长江大桥底下有一个长长的阶梯和观景台,站在那里可以看见具有悠久历史的长江大桥。大桥分为两层,每到夜晚会变换五颜六色的光彩,灵动、璀璨的江城夜景如壮美画卷般缓缓铺开。这是她喜欢的武汉。
而这个凌晨,整个武汉是如此的安静寂廖,新冠肺炎的疫情已经让这座城市进入凝止的状态,只有可怕的病毒的魔影仿佛在空气中逡巡。左添看着自己一身孔雀蓝的军服,她知道她不该害怕,她虽然只是个25岁的90后姑娘,但当支援武汉抗击疫情战斗的集结号紧急吹响,她和她的战友们,一起挽臂共进,随军机千里驰援而来。她们用白衣当铠甲,成为前线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凌晨3点20分,左添和同事们一起来到火神山医院。
火神山医院位于蔡甸区知音湖大道,毗邻知音湖,知音湖是由后官湖、三角湖、南湖、百镰湖等湖泊构成的水系,原名为南湖,又称小南湖。相传春秋时期“伯牙子期相遇结知音”的故事即发生于此,亦称“知音故里”。对于武汉人民来说,这些奔赴援助的医护人员也就是他们的生命的恩人,是他们的生命的知音。海军军医大学和先期抵达的陆军军医大学、空军军医大学等450人纳入统一编组,成为火神山医院全军医疗人员的重要组成部分。
3点30分,左添她穿上三层帽子,三层靴套,三层手套,二层口罩,一层护目镜,一层面罩,一层防护服,一层隔离衣,她开始进入重症病房。
左添在换防护衣
在来火神山医院之前,她在汉口医院,在汉口医院时候,她也一直在最艰巨最危险的重症病房监护室。每天看着病床上那些危重患者,耳边听着各种监测仪器的警报声,还有闪烁着不同颜色的指示灯……在与疫魔搏杀最危险的“红区”,她和战友们每次抢救病人,都要直面险情,有时要贴近病人口鼻处实施气管插管,近距离面对病人呼吸道……
此刻,左添穿上这么多装备,整身衣着像一个奔赴太空的人,她感觉到气很闷,简直闷到呼吸困难。但是,她还要鼓起力量去护理病人、照顾病人的生活起居。
患者向左添致敬
那天,在重症监护病房里,有一位从警30年的警察。这位警察叔叔穿着淡灰色毛衣,披着深咖啡外套,靠着床头,大口地喘着气。
他平时坚强威严,而在病毒的折磨下,却变得如此无助,他气急心慌,非常焦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左添走到他的病床前,叔叔用焦灼无助的眼光看着她,怯怯地开口:“我昨天晚上还是睡不着,现在头很胀,怎么办?”
透过护目镜,左添看着叔叔可怜的样子,想起自己的妈妈以前也有失眠症,的确,睡不好觉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而且会影响病人的康复。
左添走上一步,安慰他:“叔叔不怕,我妈妈以前也总是睡不好觉,你只要想着天空上一眨一眨的星星就不怕了,或者想象下眼前有片很大很大的草原,草原上有着很多的绵羊,你数数一共有多少只小绵羊,就会慢慢睡着的。”
警察叔叔听了,朝左添开心一笑,笑容慈祥而又温暖,仿佛,左添就是他伶俐的小妹妹,又是他乖巧的小女儿。
左添就这样轻声软语,一句一句地慢慢地给叔叔聊着家常,做着心理的疏导。她在床头坐着,轻轻拍着叔叔的背,哄他入睡。
叔叔的情绪渐渐安稳下来,向右侧过身,绷紧的身子渐渐开始放松,眼皮安静地向下垂下去,垂下去……
左添就像小时候妈妈哄她睡觉一样,她哄着叔叔,让他慢慢沉入了甜美的梦乡……
孙青
在这同一天,孙青,左添的同事,也是来自长征医院的文职护士,同样是“全副武装”地奔赴病房。
孙青和左添一样,也是个90后的姑娘。
孙青的生活照
孙青喜欢每天记日记,她想把武汉的工作和生活全记录下来。她曾经在日记中写道:“穿着一身白色的铠甲,心情沉重地站在监护室门口,看着那扇门,我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我打开了这一扇门,我知道我是战士,我必须勇敢!”
孙青老家远在安徽,来武汉以后,爸爸妈妈非常想念女儿,又怕影响她的工作,不敢直接打电话,他们只是发微信和视频给女儿。
有一天,孙青刚从病房里下班出来,她打开手机,看到爸爸发来的一条微信:“女儿:今天还好吗?自从除夕晚上你说要去武汉一线,我一直都是担心的,本来你让我别告诉妈妈,但吃年夜饭时妈妈和弟弟看我神色不对,饭后想找你视频但是接不通,等她们知道你已经落地武汉了,她比我更担心。但是作为父母也为你感到自豪……我们帮不上你什么忙但绝不会跟你添乱,最大的期望是你要早日战胜疫情平安归来,妈妈为你做好吃的,早上不催你起床,但现在你每天下班整利索后,必须向家里汇报平安……爸爸。”
孙青看着爸爸的微信,泪水迷蒙了她的护目镜……在家里的时候,她还是个需要爸爸妈妈催着起床的孩子,她喜欢妈妈给她做好吃的饭菜,喜欢和可爱的弟弟一起玩耍。
可是现在,她离开爸爸妈妈,在遥远的武汉,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看着一个个戴着面罩吸着氧、费力呼吸的患者,再看着身边一个个穿着厚厚的防护服,行动不便的同事们,她忽然长大了,变得有了沉重的心事。
她因为想念爸爸妈妈而哭,更是为这些被病痛折磨的患者而哭,也心疼小小年纪就和死神抢人的同事们而哭……
然而,她不能哭,她还有很多事要做!病房里,还有这么多病人在等着她们照顾呢。
这一天,孙青照例一个一个地观察着患者的生命体征,她走过一位中年男子病床前,他忽然招手唤她过去,然后小心翼翼问孙青:你们是不是上海来的?
“是的,我们来自上海,我们是海军军医大学长征医院过来的”。尽管,孙青的声音被淹在厚厚的口罩和防护面罩里面,但是依然能感受到她柔柔的温和的声音。当她说到“海军军医大学长征医院”这个名称时候,她略略加重了一种自豪的语音。
没有想到,中年男子听完,立马拉着孙青的手,像小孩子一般哭起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你们终于来了,我也是个上海人,我从上海过来出差,结果就躺在武汉了,家人都不在身边,他们也没法过来,我很慌,很害怕,现在你们来了,我太感动了,谢谢,谢谢你们……”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看着这位泣不成声的中年男子,孙青虽然戴着护目镜,依然潸然泪下。孙青告诉他:“别怕,我们来了,我们会好好照顾你,你要坚持啊,我们一起努力,一起回上海”。
中年人哽咽着:“好,好,你们来了,我就像看到我的亲人一样,我相信你们,相信人民解放军……”
这位来自上海的中年患者姓乌,孙青叫他“乌叔叔”。乌叔叔是来武汉出差的,原以为只要一周就可以回上海,没想到却发烧了;原以为只是简单的感冒,却迟迟不见好,来医院确诊是新冠肺炎。孤身一人的他,看到上海来的医护人员就像看到了希望。
孙青一遍遍安慰他,也一遍遍坚定着自己的信念。孙青说:“我不知道能做多少,我只能尽我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帮助和照顾这些病人。以前我以为护士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但看到乌叔叔对我们期盼的眼神,我感到责任很重大!”
这以后的二月份,每天下班后,孙青都会收到乌叔叔给她发的微信,交流他的情况,孙青也每天鼓励他一定要加油,一定要坚持。乌叔叔和她约定:“我们要一起回上海,一起回上海的家。我们有着共同的信念,这场战役我们肯定会胜利,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的,一起回上海,一起回上海的家。天终究会晴,雾霾终究会散开!他们期待疫情赶紧过去,可以在武汉赏樱花、游东湖,吃美食;可以回上海看外滩,兜南京路,观霓虹……
左添和孙青在武汉,写了不少的日记。她们知道,这段在武汉的日子将成为她们生命中宝贵的记忆。生和死的较量,爱与泪水的融织,让她们成长,让她们领悟。过去,她们从没有对自己身上的孔雀蓝军装有过更多的想象,可是这一次,她们似乎懂得了孔雀蓝的意义,以及,什么是不辜负,什么是使命。
张健的生活照
和左添、孙青一样,美丽可爱的张健,有着男孩子一样名字的张健,同样来自长征医院,她是健康管理科的文职护士。她喜欢用细腻的笔触记录下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在她的日记里,曾经写过一个和抗美援朝老兵之间的感人故事:
“军队第一批医疗队进驻武汉疫区已经一个多月了,今天从火神山医院下班后,坐在回驻地的班车上,回想我们火神山医院感染二科二病区收治的患者,其中有一个特殊的患者,那就是88岁高龄的胡爷爷。这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今天他康复出院了,我感觉特别开心。胡爷爷是我科接诊入住的第一批患者,入院时他躺在平车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大汗淋漓,鼻氧管接着氧气袋,大口大口喘气,氧饱和度70%并持续下降。我们遵照医嘱立即给他作面罩高流量给氧,并注射强心、扩血管等药物。
就在患者面色逐渐红润、我们所有队员松了口气的时候,胡爷爷突然扯下氧气面罩大喊:‘我不怕死!不要救我!我要去找我老伴!你们要救救我儿子!’
这一幕把我们弄糊涂了,马上联系胡爷爷的儿子,一问才知道原委。原来,胡爷爷曾经是抗美援朝时期的第一批飞行员,在战场上荣立过三等功。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打破了他们一家原本幸福平静的生活,胡爷爷的老伴和儿子、儿媳相继感染了新冠肺炎,就在前不久病毒带走了胡爷爷相濡以沫近70载的老伴,而他自己也在照料老伴的过程中不幸感染病毒发病,被送至隔离病房。因为痛失老伴情绪低落,又不知道儿子儿媳怎么样了,老人一度拒绝任何治疗和进食,病情急剧恶化。当我得知胡爷爷的儿子正在方舱医院接受隔离治疗时,我马上视频连线了他,并将电话交给胡爷爷。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得知其在方舱医院一切都好,胡爷爷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眼里含着泪光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听到胡爷爷这句话,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是啊,我眼前的这位老兵在战场上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总想保护别人,直到今天这种‘保护’的意识依然强烈地印在他的脑海里。经过火神山医院心理医生的疏导,在医护人员的精心照料护理下,胡爷爷慢慢好起来,开始吃东西,配合服药和检查。
张健护理老人
我们每天都轮流陪他聊天,用我们的手机让他跟儿子及孙子视频。胡爷爷很开心,从他那爽朗的笑声和坚毅的眼神里,我们仿佛又看到了70年前那雄赳赳,气昂昂的英气勃发。胡爷爷终于治愈出院了!“
胡爷爷出院了,张健目送着这位曾经出生入死的老兵爷爷走出医院。她知道,还有许多患者需要继续接受治疗,她们还要继续留守武汉,与新冠肺炎作顽强斗争。张健想起了罗曼罗兰在《米开朗基罗》里对英雄的解读: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王懿轩和妈妈周宏玉
除开左添、孙青、张健,海军军医大学长征医院文职护士还有好几位,骨科护士长周宏玉,她和很多战友一样,毅然地把长长的青丝给剪短了,逆行武汉。她的女儿,在上海黄浦区重庆北路小学读四年级的王懿轩小朋友,在给妈妈的信中写道:“妈妈,你一定要好好的!现在我最想做的事情不是看电影、吃大餐,而是想妈妈能早日平安回来!妈妈,我还有许许多多的话来不及对你说:人们称赞你们是‘逆行者’,我也为妈妈勇敢的行为感到骄傲和自豪!我知道这是妈妈的工作,是妈妈的职责,所以妈妈不要担心我,我会听爸爸的话、听老师的话,也会注意保护自己!妈妈,你在武汉安心工作,特别要注意保护好自己,我和爸爸一起等你安然无恙地归来!”
周宏玉把头发剪短了
出征前,右一是周宏玉
2020年2月,左添、孙青、张健,周宏玉……这些穿着孔雀蓝军服的护士,在武汉抗疫的前线,度过了她们难忘的白天和黑夜。
周宏玉在汉口医院工作
2月24日,左添、孙青、张健她们来武汉整整满一个月了。
这一天,左添结束工作,浑身已经湿透,手部已经被汗水浸泡发白,背上都是汗水浸润引起的湿疹。
左添在工作
从火神山医院回到酒店,需要整整五十分钟的车程。
回到酒店,左添冲澡半个小时,滴眼药水,消毒耳朵和鼻子。
她照了下镜子,发现脸上又有了一道被口罩新压出来的伤痕。
左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这伤痕,大概是我来武汉后最美的标志了。
左添说伤痕是她战役最美的标志
杨绣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创联室副主任、上海市诗词学会副会长、上海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兼《上海作家》、《上海诗人》杂志副主编。出版作品十三部。曾获第15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奖、首届“上海国际诗歌节”诗歌比赛一等奖、第七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提名奖等奖项。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