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6《收获》
短篇选读
大樟树下烹鲤鱼
雷默
我发现路边多了一条溪流,傍着马路蜿蜒而下,我们沿着这条溪流往上走,视野中那棵樟树越来越大,几乎遮蔽了半个村庄。
蛋哥说,我们吃饭的馆子叫大樟树,其实也是这里的地名,这一带都是这样的名字,大樟树往上一点是鸦雀窝,再往里是榆树凉亭。
车子开上了一座拱桥,进入到了大樟树内部,樟树底下是一片开阔的平坦地,虽然是阴雨天,但树底下的泥地却干燥洁净,恍若凌空支开一把大伞。
蛋哥说,这棵樟树被当地人视为神灵,有一年,环卫工人自作主张来修剪树枝,被当地人打得灰头土脸,扔了工具就逃,这以后,树枝越来越茂密,也没人敢动它了。
停好车出来,我注意到这棵樟树确实不同凡响,它的树冠已经直插云霄,地面上到处都是匍匐的虬枝,一直向四周延伸,有的裸露根系像吸管,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溪流中。
蛋哥说,天气热的时候,樟树底下都是光着膀子吃饭的人,捧着一口大饭碗,饭上盖满了菜,有的蹲着,有的站着,看得出来,吃饭是次要的,主要是聊天,聊的内容以国家大事居多,还带着自己的想象。
蛋哥指着两张收起来的小方桌说:“夏天,大樟树的老板也会在这里摆两张小桌,不放凳子,客人们都站着吃,可能全中国都找不出第二家这样的饭馆。他一般只招待熟人,陌生人去,得看他心情,心情不好,给再多的钱都没用。”
对这种做生意的态度,我很惊诧,问:“他凭什么这么牛?”蛋哥笑笑说:“这可能是他做生意的观念,不是你出了钱就是大爷,他也要选择顾客,不顺眼的生意,他宁愿不做。”
一阵风吹过,头顶上乱响,蛋哥缩着脖子说:“这么冷的天,别耗在这里了,快进屋。”我才发现边上有一户人家,门口亮着路灯,路灯下是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大樟树”三个大字。
这种感觉很奇妙,蛋哥喊我去吃饭,总以为是个正经的饭馆,没想到是户人家,也不认识,推门进去,有种上陌生人家里蹭饭的感觉。我也不说话,默默地跟着蛋哥往里走。
店主一男一女站在屋里,看到蛋哥进来,打了招呼。老板娘团着双手,手心手背来回不停地搓,老板双手插在裤袋中,我发现他们衣服穿得都有点少,耸着肩膀,缩着脖子。老板头发有点秃,乱糟糟的,好像好久没洗了。他的眼窝特别深,感觉像眼球外面包了一层薄皮,嵌了进去,看人的眼神有点怪异,他问蛋哥:“两个人?”
“三个人,还有一个马上过来。”
“是那个骨科医生吗?”他显然对老刀很熟。
蛋哥点点头,他又问:“老样子吗?”蛋哥说:“老样子。”
进了里屋,发现桌子还空着,饭桌其实是一张棋牌桌,摊着一堆凌乱的扑克牌。桌角上有烟灰缸,烟头倒了,但没洗。
老板娘进来给我们开好空调,关上门又出去了。
蛋哥说:“今天来得正是时候,再晚点就没位置了,又得看他脸色了。”
“怎么,吃个饭还得求着他吗?”
蛋哥压低了嗓门说:“他干的是高兴活,两桌人满了就不接待了。别看他店小,每天都有人来吃。”蛋哥弹了弹烟灰,笑着说:“你别看他一副落魄相,以前也是公子哥,据说他家以前是苏工世家,他爷爷曾经是很有名的雕刻大师。听当地人说,他还留过洋,回来后,吃饭都用刀叉,一个荷包蛋割成小小方块,能吃上半小时。”
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蛋哥继续压低嗓门说:“年轻时他仗着老家的财势,日子过得鲜亮风光,纨绔子弟嘛,凡事不知轻重,不分尊卑,因为有的是时间和铜钿,干的都是招摇事儿,琴棋书画、跳舞桥牌、麻将梭哈,都会一点,又因为天性懒散,大多是三脚猫。这样的人,你也知道,免不了家道中落,大概后来他也弄明白了生活的道理,踏踏实实开起了饭馆。”
“这么说,他还是个没落的贵族,这顿饭有点高级啊。”
话说着,老板娘又进来了,手上拎了一壶米酒,蛋哥掀开壶盖,一股热气冒了出来,满屋子的酒香,里面冲了鸡蛋,米酒看上去有点浑浊。老板娘是典型的和蔼脸,两团苹果红,她看了我一眼说:“第一次来吧?没看到过你。”
我连声称是,蛋哥在旁边瞎起哄:“省城的大诗人,请了好多次才请来,我们从小一起玩泥巴的。”老板娘脸上的笑容更加殷切,她多看了我两眼说:“这倒是难得的,让我们也沾了光。你们先喝起来,我去切两盘羊肉来。”她说着又退了出去。
蛋哥压低嗓门说:“她不是老板的老婆,起初我们也以为他们是一对,他们生意太好了,名声大了,后来老板真的老婆就来了,两个女人还吵了一架,这事才败露了。”我一惊,蛋哥说,“那次吵架有点像赤壁之战,一场架下来,天下三分,鼎足而立。老板答应每个月上缴三分之一收入,真老婆不再到店里闹,他们继续搭伙做生意。”
蛋哥的眼神快,及时地住了嘴,门又被推开,老板娘笑吟吟地进来,手上的冷盘“噼噼啪啪”往桌子上搁,一盘羊肉,一盘狗肉,一盘卤鸡爪,还有一盘花生米,分量都很足。老板娘说:“热菜稍等一下,马上就来。 ”
蛋哥目送她出门,又说:“那个真老婆我看到过,邋遢、凶悍,如果天天来这里闹,客人会被她赶跑的。”蛋哥说着,给我倒上了米酒,“我们先动起来,老刀这个人没准点的,说不定临出门又要做手术,边吃边等他。”
两杯热米酒下肚,我的身上暖和起来,把外衣脱了下来。蛋哥说:“其实这里的老板就烧一个菜——红烧鲤鱼,别的菜在他眼里不叫菜,都是搭配送的,也不自己烧。你等下可以去看看,红烧鲤鱼烧完就摘了围揽,一个人在抽烟了,灶头交给老板娘,剩下都是她的事。”
“哦,这么有个性?”
“没办法,客人都冲着他那条鱼来的。他从来不记细账,一顿饭多少钱,都由他张口决定,他也看人头,可能一模一样的菜,两个人来是两百块,三个人来就变成了三百块。所以碰上计较的人,要跟他理论,问这个菜多少钱,那个菜多少钱,他嫌烦,这可能也是他不愿意接待陌生人的原因。”
我笑起来:“这买卖做得原始啊,不过挺有古风。”
蛋哥说:“你别说,就这么毛估估,也忙不过来。”话说着,门外果然来了一拨人,他们隔着玻璃窗朝我们的房间张望了一下,去了隔壁房间。
蛋哥说,“这两间包厢数我们这间好,隔壁没有空调,只生两个煤球炉,暖和没问题,就是一屋子煤气味,得时不时地开一下门,不然有煤气中毒的可能。”
我笑起来:“这是冒死吃鲤鱼吗?被你讲得这么神,我得去看看。”
出了门,发现老板娘正在水池里捞鲤鱼,她戴着一副红色塑料手套,一只手提着菜刀,一只手拎着网兜,看准了鲤鱼,一抄就捞上来了。
她看到我说:“很多像你这样第一次来的客人都好奇,非得出来看。我们这里主要水好,挨家挨户都有水塘,养珍珠蚌,珍珠蚌的水塘里不能养草鱼,只能养养鲤鱼,这鲤鱼特别肥。”
我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鲤鱼,果然漂亮,通体呈现金黄色,尾巴红得像鸡冠,身上的鳞片非常整齐,饱满而带着光泽,侧面的线条像画上去的,鲤鱼嘴上的触须肥厚而卷曲,感觉像从年画上跳出来的。
老板娘把鲤鱼往地下一掼,说:“杀鱼有点血腥的,你看着不会不舒服吧?”
我摇摇头,用方言说:“我农村出来的,杀猪杀牛看多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板娘笑笑说:“我们也不是所有鲤鱼都买,对个头有要求,一般两斤半左右的,鲤鱼超过三斤,肉质就粗,不好吃,个头太小也不行,都是细骨头。”老板娘杀鱼的手法极其娴熟,刨鳞片、剖膛开肚、挖下水,转眼间,洗好的鲤鱼就放在了砧板上。
这时候轮到老板披挂上阵了,他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把烟屁股弹出了门。在水龙头上洗了手,一手取过菜刀,另一只手捋在鲤鱼身上,那动作看上去极其温柔,仿佛在抚慰即将下锅的鲤鱼。再看那把菜刀,刀头已经磨圆,刀锋有了弧度,他的刀放在鱼背上,仿佛在辨认鱼骨,感觉就轻轻抹了三下,鱼背上的肉就顺着纹理裂开了,三条漂亮的斜纹,似乎每一条都贴着鱼骨走。
炉灶响起来,热油在锅里打着转,鲤鱼下了锅,被热烈的声音包裹住,鱼身随即被热油拱了起来。老板漫不经心地抖着脚,片刻过后,他颠起了锅,只见那条鲤鱼在空中不停地跃起,仿佛活了一般。几下之后,老板用勺子撒了料酒、酱油,盖上锅盖,煮至八九分熟,起锅。转而开始勾芡,那双手仿佛粘上了勺子,在空中转圈舞动,只剩重重叠影,转眼间,琥珀色的芡糊离开锅底,淋到了鲤鱼身上,薄薄一层,却异常均匀。香味从鲤鱼身上升腾起来,在厨房里四处游走。蛋哥仿佛掐着时间,一把拉开了门,对我说:“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吃了。”
我回到房间里,蛋哥说:“他对你算客气的,一般陌生人站在旁边看,他会赶人。”我说:“这也对,绝活最怕被偷学。”蛋哥笑着说:“你这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厨师,你以为人家傻?”
说着,红烧鲤鱼被端上来了。我暗暗惊叹,这老板果然有一手,煮熟的鲤鱼纹丝不乱,还是活着的模样,背脊朝上,身段自然弯曲,拗成一个S型,仿佛在盘中戏水。蛋哥早已按捺不住,举起筷子说:“尝尝!趁热吃。”
我一直怀疑过于完美的东西,总想把它拆解开看个究竟,这种想法有点像那个朝蒙娜丽莎开枪的疯子。我把筷子伸了过去,刺入鱼身时,蛋哥在一旁大叫起来:“你动作温柔点,吃相不能太难看。”我说: “好看不顶用,早晚要进肚子的。”筷子的一端传来了鱼肉的弹性,一夹,那肉就一瓣瓣碎开来,确实是新鲜到了极致。我把鱼肉放入嘴里,它带了一点微微的辣,却盖掉了鲤鱼的腥味,再嚼,发现除了鱼的鲜美,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第二筷伸过去,我的节奏慢了下来,因为我看到鲤鱼一侧的眼珠子没了,像被人剜去了。我看了一眼蛋哥,他正吃得津津有味,没想到他还有这童心,喜欢吃鱼的眼珠。我把鱼肉夹进嘴里,闭上眼睛,回味了很久。
老板娘看着我们,问:“怎么样?”
我和蛋哥频频点头,我说:“确实是我吃过的鲤鱼里烧得最好的,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水塘边玩耍的情景,纯粹,又有点淡淡的忧伤。”我这么一说,蛋哥在旁边咯咯直笑,老板娘也跟着笑,不过表情并没那么夸张,显然她挺受用的,紧缩的身形开始松弛下来,仿佛过了一场大考。
老板娘一走,我跟蛋哥说:“你跟我儿子差不多,他也喜欢吃鱼的眼珠子。”
蛋哥愣了一下说:“我没吃啊,谁吃鱼眼珠了?不过说来也奇怪,每次端上来的鱼都缺一颗眼珠,回回都这样,我怀疑是他吃的,厨师嘛,都好第一口。”蛋哥说着,朝门外努嘴。
我笑了笑说:“吃鱼眼珠,这爱好倒挺独特的。”
选读完
雷默,1979年10月生于浙江诸暨,现居宁波。业余时间写一点中短篇,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钟山》《江南》《作家》《当代》《十月》等刊发表过若干,部分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转载,零星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日语、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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