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昭
当我们谈论古乐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方兴未艾的古乐复兴运动;史学向度的早期乐器复原;还是具备今人意识的风雅话题鼓噪、商业炒作?
昨夜,威廉·克里斯蒂引领法国繁盛艺术古乐团于上海音乐厅奏响了一章“意大利花园”,点亮了魔都雾霭重重的夜空,颠覆了人们关于“古乐”的刻板认识。这是一场一反学究气的古乐音乐会,指挥克里斯蒂虽年逾古稀,却依旧酷爱冒险,调皮、炽烈,一如少年。
《意大利花园》由繁盛艺术古乐团与“声之花园学院”的六位青年独唱家联袂演绎,涉及11位作曲家的18曲音乐片段,创作年代横跨16至18世纪。音乐会并非经典咏叹调的零碎拼凑,而是别具匠心地遴选“博物馆式”的抒情片断有机捏合、重组,赋予其全新的生命力与复合的语义。
音乐会的前半部分色调沉郁,借斯特拉代拉、维尔特、班基耶里等作曲家的牧歌、歌剧、康塔塔言说了爱、欲、贪、妒等复杂矛盾的人类共性情感;下半场则明亮轻快,由数支喜歌剧、幕间剧选曲唱响爱的礼赞。亲临现场的观众,无不被音乐会间零星的精妙设计击中,沉醉于新型音乐戏剧的组合形式,情难自抑。当晚繁盛艺术古乐团的表现亦可圈可点,音响均衡,音色圆润通透,不刻意追求极端音区的技巧表现;羽管键琴、鲁特琴等稀有古乐器突如其来的独奏乐句清奇悠远,堪称神来之笔。六位歌手均具不俗的个人能力,将各自的独唱唱段演绎得精致、活泛,更是将重唱的和声交互配合得无可指摘。对于听惯19世纪交响作品的申城乐迷,这场古乐音乐会无疑犹如盛夏的一股清风,器乐与人声的交织对答耐得住品咂回味。
值得一提的是,这场另辟蹊径、一反匠气的古乐音乐会竟带给人无尽的学理思考与联想。在班基耶里《我们对自 己做了什么》、维奇《音乐的幽默》、西玛诺萨《诅咒那个傻女人》、萨罗《加纳利的掌门人》、海顿《歌女》等选曲片段中,歌手们饶具情致地演出了音乐创作与表演的心路历程,巧妙构建出“戏中戏”结构。指挥克里斯蒂时而漫步演员之中,时而负手叉腰、嬉笑以对,俨然一副旁观者的姿态,一时之间,观众究竟是见证者还是亲历者竟辨不清了。个人尤其偏爱开场曲班基耶里《我们对自己做了什么》以及萨罗《加纳利的掌门人》选曲间关乎音乐本体的探讨。在首曲中,六位歌手借助歌词,完成了女高音、女中音、假声男高等各声部的介绍;幕间剧《加纳利的掌门人》选段中,歌剧女演员罗丽娜与剧院经理尼伯奥涉及音乐戏剧与语言的二重唱更是叫人拍案叫绝。“剧本不在于被理解,它旨在被欣赏。没有人会理会剧本,您只需一展歌喉,无需担心其他”“对于咏叹调,我同意您的看法,但宣叙调,绝非如此”……诸如此类的精彩对答不胜枚举,悄然暗藏着对当时歌剧平民化驱动下戏剧性支离破碎、纯粹追求炫技等怪象的嘲讽批判。
此外,这部作品蕴含着巨大的矛盾张力与朴素的戏剧脉冲。纵观上半场11曲片段,几乎一张一弛、徐急相间,爱与恨、憧憬与欲望、美与真知等一系列戏剧范畴均结成对诗意地显现,承载着对人性的终极拷问。直至终曲(海顿的《他的迷茫与困惑》),全场作品终于见证了一个完满的收官,一切怒与哀均源于美好的爱欲,值得被世界宽容以待。作为戏眼的“弓箭”并不是普通的道具,它承载着每位剧中人物的爱恨痴缠,时而是复仇的毒剑、时而是自刎的匕首,时而被友人、路人温柔移开。终于,六位歌手共同将手心搭在弓箭之上,复而将其举上高空,象征着一切罪恶得到救赎。
对于独唱家而言,个人技巧展示让步于戏剧表现;换言之,这场表演中“演”的比重丝毫不亚于“唱”,体现出音乐会制作的综合舞台观。如同当代歌剧制作一样,这场古乐音乐会彰显出突出的当代意识———用今人的视角审视淹没在历史滚滚车轮下的贵族精英音乐,有不舍、有缅怀、有原样复原的壮志雄心;蓦然回首,才发现延绵千年的艺术竟然言说同一个母题:爱,与救赎。
(作者系上海音乐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