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邯郸记》的魅力就在于,几百年过去了,人们依然可以感受到剧作家的情怀,触摸到作品的温度,而剧作家思想和才情亦可以穿越时空而光照后世。(艺术节供图)
张玄
那一夜,千余人走入上海大剧院暂别尘世浮华,跟随赵州卢生一同做了一场黄粱大梦。昆曲人的超级“造梦工厂”———上海昆剧团,携手京剧老生演员蓝天跨界演出,重现计镇华先生的经典之作。
开场一支【渔家傲】叹尽人世沉浮,作曲家顾兆琳化用传统昆曲曲牌的素材,又颇多新颖手段,用音乐为舞台营造出一派清奇仙风。卢生的一曲【锁南枝】,起首旋律贯穿于全剧始终,成为音乐主题。因而,虽然剧情起伏多变:邯郸遇仙———入梦成亲———状元及第———率兵靖边———云阳死窜———被贬岭南———尊为相位———病重辞世———梦醒彻悟,如此庞大的叙事,因为有了“卢生音乐主题”反复出现,音乐上才能够浑然一体不至于零散。也不时地暗示了观众,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主人公的枕中梦而已。
在戏曲界,常以“昆乱不挡、文武兼能”来称赞全能的演员,然而达到这种境界却又谈何容易,了不起的是,蓝天做到了。戏迷们会发现舞台上的卢生,让人暂时忘却了那个熟悉的余派老生,举手投足、眼神行腔中都有几分计镇华老师的神韵,而酣畅的行腔和宽亮的嗓音,使其在演唱华彩的“务头”处又显得游刃有余。卢生这一角色从年轻到年迈,几起几落,春风得意时、胆战心惊时、绝处逢生时、骄矜忘形时、垂死残年时都需要演员用不同的声音、眼神、身段塑形,这非常考验演员的功力。蓝天十分细腻地把握住了这些,【二犯玉芙蓉】 中轻重对比、【赏花时】 的厚重雄浑、包括念白中音量的控制都有精准地拿捏。面对如此谦恭虔诚的用功之作,台下的观众也十分买账,欢笑、掌声与喝彩,一处都没有少。蓝天为昆曲的舞台带来了年轻明快的清新之风,而昆曲考究的唱腔念白、载歌载舞的表演和深厚的美学积淀,也让这位京剧名角甘之如饴。
《邯郸记》 的节目单上,写着上昆进入“五班三代”枝繁叶茂的兴旺局面。舞台上,倪徐浩 (饰吕洞宾)等昆五班青年演员的出色表现确实印证了这一点。熟悉昆五班的老观众们确实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在舞台上的成长,为他们喝彩。
王思任在 《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中谈到四梦的立言神指时说:“《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有些可惜的是,大约为了立主干而去旁枝,尽快进入核心剧情,《邯郸记》中的“扫花”“三醉”被删减掉了。虽然有现代舞台的特效技术,但少了原作中移宫转调、变幻多姿,透出仙风道骨的【粉蝶儿】【醉春风】,曲风酣畅的 【红绣鞋】【迎仙客】,毕竟少了些仙气,有些遗憾。同时,140分钟内完成入梦、梦境、出梦如此复杂的情节(原传奇全本三十出),在舞台节奏上略显紧促了些,个别段落的浓酽近于喧嚣。
“我明白了,人生在世不过如此,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几番荣辱,得失无常,人生百味俱尝尽,也罢,这功名身外事再不料理与他……”卢生的这一段念白是情节肯綮处的警世名言,是演员最动情处,亦是借古喻今观众沉吟思索处。这是汤显祖笔下绘出一场大梦后,开与世人的一剂疗世良方。戏曲的魅力就在于此,几百年过去了,人们依然可以感受到剧作家的情怀,触摸到作品的温度,而剧作家思想和才情亦可以穿越时空而光照后世。对于人生命题的思索历久弥新,常常警醒着世人。或许正因如此,演出结束后,观众们席中没有高呼“来一段”,更没有人狂热地涌向乐池前,有的只是起立真挚地鼓掌致意,并在若有所思中安静离开。
(作者系上海音乐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