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瓦乔《果篮》
电影《恋爱中的莎士比亚》剧照(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谈瀛洲
一
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跟莎士比亚是同时代人。他生于1571年,比莎士比亚晚7年,死于1610年,比莎士比亚早6年。
在1590年代后期,卡拉瓦乔画了一幅名叫《果篮》的静物画。这是他相对早期的作品。在这幅画里,他画了一个藤编的篮子,里面堆满了水果,有苹果,有桃子,有梨子,有榅桲,有无花果,还有几串带霜的葡萄,桃子和葡萄还带着叶子。
如果我们看得仔细的话,就会看到苹果上有一个明显的虫洞;有一片葡萄叶子已经干得皱缩起来了;几片桃叶也已开始卷曲,上面还有虫子咬出来的破洞;一串葡萄最上面的几粒,已经干缩成了葡萄干了。也就是说,这是一篮有毛病的水果,是一篮被虫子、病菌侵蚀过,正在腐坏、变质的水果。
我们也许会问,要画水果的话,为什么不画些新鲜、诱人,或者说完美的水果呢,就像在卡拉瓦乔之前和之后的许多静物画家所做的那样? 完美的水果更“漂亮”,不是吗?
这显示了卡拉瓦乔的极端的现实主义,或者说自然主义。生活在文艺复兴晚期的卡拉瓦乔,抛弃了文艺复兴极盛期的大师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的理想化。因为在现实里的水果,常常是不完美的。尽管我们仔细挑选,回家还是会发现有的有虫洞,有的有摔伤的地方。放久了还会发霉、腐烂。但我们要求于艺术的,常常是它比现实要完美。
卡拉瓦乔就拒绝了这种理想化,即便是在画一篮水果的时候。
尽管这粗看是一幅装饰性的静物画,卡拉瓦乔却赋予了它深刻的寓意:生命并非只有丰美、甘甜,还有着疾病、衰败与死亡。他画的静物不单单是静物。他画的水果是水果的戏剧,或者说是生命的戏剧。
二
莎士比亚在他的戏剧里面,也写到了人性的两面性、人类处境的两面性。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在1598年到1602年之间的作品。它可能是莎士比亚最著名的一部作品。学者们在谈到 《哈姆雷特》 的时候,经常会引这段话:“(哈姆雷特:) 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作品! 他的理性多么高贵! 才能多么无限,动作多么敏捷,体形多么令人赞叹! 行为像天使,悟性像天神! 宇宙之至美,众生之灵长!”一般他们都只引到这里,后面有一个否定性的转折被选择性地忽略了,因为只要再多引一句,我们就会发现哈姆雷特接着说:“但在我看来,这尘土的精华又算得了什么?”就这一句,把前面所说的全否定了。
这段话里暗含着一个上帝按自己的形象以尘土造人的典故,所以哈姆雷特称人为一件“作品”(work)。这件“作品”有很多像天神一样的伟大能力:他有理性,有音乐、绘画、文学等方面的各种创造能力;他有像天神一样的美丽外貌,能做出敏捷优雅的动作。但是他还是上帝造的,并且材料是低贱的尘土,因此他有青壮年美丽、精力充沛的时候,但也会生病、衰老、死亡;他有创造性、建设性,能做出许多美丽的东西,但他也会有强烈的破坏冲动,毁灭许多美丽的东西;他能够向善,做许多好事,但他也会受恶的引诱,甚至做出十恶不赦的坏事。
《哈姆雷特》 全剧所凸显的,正是人类的这种双重性。比如哈姆雷特在杀死波洛涅斯之后,罗森格兰兹追问他尸体的所在,他却答道:“和泥土混在了一起。他原是泥土的亲属。”他进而思考肉体的速朽,和生命的轮回:“我们喂肥了其他动物来喂肥自己,而我们喂肥自己只是为了给蛆虫享用。”“人类可以拿吃过国王的蛆虫去钓鱼,再吃那吃过蛆虫的鱼。”
哈姆雷特进而从人生的无常,思考起行动的意义来。
在这出戏的第五幕第一场,哈姆雷特和霍拉旭悠闲地看着两位小丑挖坟 (他当时还不知道就是奥菲利娅的坟),他们一边抛出前人的尸骨 (因为教堂的墓地空间有限,所以常常需要挖出入葬已有一些年份的人的尸骨,给后来者腾出空间,以前在西方这是常有的事),一边无动于衷地开着玩笑,唱着歌。这时,哈姆雷特又开始谈论起生死:“亚历山大死了,亚历山大埋了,亚历山大归于尘土,尘土便是泥巴,我们用泥巴做成烂泥。难道他们没有可能用亚历山大所变的那团泥巴,来封啤酒桶吗?”
也就是说,连亚历山大大帝那样建立过伟大功勋的帝王,死后也不过归于尘土,那么一般人的行为,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开始从父亲的鬼魂那里听说他是被叔父谋杀的消息以后,哈姆雷特并不是很愿意采取行动的。他感叹道,“这是个颠倒错乱的年代。哦,可诅咒的命运,恶意安排我生了出来,去重整乾坤!”他埋怨命运为了捉弄他,给他派了个他并不愿承担的重大任务,所以他要诅咒它了。
哈姆雷特对做国王并不太感兴趣。他更喜欢在威登堡 (Wittenberg) 做他的大学生 (这其实是莎士比亚所犯的一个时代错误。德国的威登堡大学建于1502年,而戏中的哈姆雷特则生活在基督教传到丹麦之前的年代里),读他的书,作他的沉思去。在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后,他最初的想法,是回到威登堡,但被克劳狄斯阻止了,为的是把他留在眼前,加以更好的监视。
他跟克劳狄斯的过节也主要不是后者抢了他的王位,因为当时丹麦的王位并非世袭,而是推举的 (推举时也注重王族的血统和前任君主的举荐。如果哈姆雷特的父亲是寿终正寝的话,他没有理由不在死前举荐自己已成年的儿子,而哈姆雷特也没有理由不被推举为国王。正是因为他的暴死,哈姆雷特当时又在国外,而克劳狄斯想必也玩了一些花样,使得自己被推选为国王),而是他谋杀了他的父亲,又奸通了他的母亲。
父仇不得不报。人民不得不救。因为在这出戏一开始,克劳狄斯就被描述成了一个坏国王: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好酒。这在一般人身上,也许并不是一个了不得的毛病,但好酒的国王,没有一个不荒废国事的。
而作为他父亲唯一的儿子,和丹麦王位最直接的继承人,这事除了哈姆雷特,又无人能做。
所以,尽管是自己不情愿做的事,尽管心里多命运满怀着怨恨,但如果天降大任于己,无可奈何,硬着头皮也要做。
这就是哈姆雷特的勇气。
三
是率性而为,还是忍辱苟活 (Tobe,ornottobe):这是个问题。
(存在还是不存在:这是个问题。)是默然忍受暴虐的命运射来的矢石
还是拿起武器,通过奋战扫清如海的烦恼,更为高贵呢?
这段话的第一句,“Tobe,ornottobe”,也许是莎士比亚最有名的一句名言了。许多没有读过莎士比亚的人,也知道这是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
对be这个词的理解,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将其理解为“活”,那么nottobe就是“不活”或者说“死”;另一种是将其理解为一个哲学上的术语,也就是“存在”。我是同意后一种看法的。因为哈姆雷特既是个大学生,在剧本中,他又是个好作深思的角色,所以他考虑问题,肯定是站在哲学的高度。
西方哲学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就在讨论“存在”的问题。这位古希腊哲学家认为,存在表现在10个范畴上面,那就是实体、数量、性质、关系、何地、何时、所处、所有、动作、承受。他这是把人和物合在一起说的。我觉得,对人来说,特别有意义的是他提到的最后两个范畴“动作、承受”,也就是所施、所受,他对别人做了什么和别人对他做了什么。对人来说,别人对他做了什么,和他对别人如何反应,实际上是存在的一种重要方式。
而对20世纪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来说,行动是人存在的一种基本方式。存在就是行动。而人的自由,实质上就是选择行动的自由。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不选择,不行动,我们就不存在了。哈姆雷特所面对的,正是一个重大的选择。
在这里,莎士比亚首先给了我们一个选择,Tobe,ornottobe,也就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换句话说,在克劳狄斯对他做了那些事以后,自己到底是按自己想望的方式行动,还是不行动?
但因为“存在”这个词进入白话文的历史还较短,还是没有被归化为文学或诗的语言,所以我觉得也可以采取意译的方式,将这句话译为“是率性而为,还是忍辱苟活”,同时让这两种译法并列,让读者各取所爱。
在提出“存在,还是不存在”这个问题之后,莎士比亚马上觉得它过于抽象,所以又加了一句作为解释:“是默然忍受暴虐的命运射来的矢石/还是拿起武器,通过奋战/扫清如海的烦恼。”在第一句里面,莎士比亚给了我们一对选择;在第二句里面,他又给了我们一对选择。它们之间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也就是说,“存在”对应于“拿起武器,通过奋战/扫清如海的烦恼”,而“不存在”,则对应于“默然忍受暴虐的命运射来的矢石”。
在这里,莎士比亚显然是在借战争做比喻。当敌人来进攻的时候,是默然忍受,任其宰割呢,还是拿起武器,奋力战斗?
作为一名武士,哈姆雷特的答案是不言自明的。是的,武士。他不但是个知识分子,还是个武士。因为他是一名王子,而西方封建时代的王室成员与贵族,就是一个专门的武士阶级。哈姆雷特的剑法还非常高明,在决斗中能胜过雷欧提斯。他的父亲也是一名伟大的武士。
当然,战斗的一个结果,可能是死。所以他接下去说,“死,不过是睡眠———/通过这睡眠,可以说我们结束了/心中的伤痛,与肉体注定要接受的/那无数打击。这是我们/衷心期望的结局。”
也就是说,死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要死的,而且死可以让我们结束种种的挣扎,最终得到休息。
所以,经过了犹豫、拖延,哈姆雷特最后发出了奋力的一击,与杀父仇人同归于尽。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莎士比亚非同寻常的戏剧天才,与这出戏内在的钢铁般的逻辑。
拒绝片面化、脸谱化,而把人看成一个复杂的、具有两面性的那么一个存在,写出人性的复杂性,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批大师们的共同特点。不同于文艺复兴极盛期在新柏拉图主义影响下的理想化倾向,这也是一种文艺复兴的精神,也是我们今天还要阅读莎士比亚的一个重要原因。
(作者为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