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根据莎剧改编的电影里,不能断言奥逊·威尔斯导演的《午夜钟声》是最好的,但它确实是一部特别的作品。比起不断被翻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或 《哈姆雷特》,《亨利四世》的电影版很稀少,从《亨利四世》到《午夜钟声》,威尔斯把莎翁的历史剧改造成他个人言志的抒情诗,他突破了影像面对 经典剧作时贫乏的想象力,也甩开了学究气的搬演,戏剧和电影在同一个波段相遇,这就是莎士比亚的人文精神。在一次访谈里,威尔斯回答了“为什么《亨利四世》是特别的”,他说:这部帝王和走卒的传奇,指向西方文化的中心议题——失乐园。
短暂青春里一场荒诞梦
《午夜钟声》完成于1965年,知名度远不及威尔斯早年在好莱坞完成的《公民凯恩》《安倍逊大族》 和《上海小姐》等,但他自认,这是他最得意也最重要的一部电影。
《午夜钟声》这个名字,来自《亨利四世》里福斯塔夫拜访老朋友夏禄的一场戏,两人炉边谈话,老迈的夏禄感叹:“我们曾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福斯塔夫 大笑:“我们一起听过午夜的钟声呢。”电影以《亨利四世》为底本,但剧名中的亨利四世成了配角,这里独立成篇呈现哈尔王子和福斯塔夫之间的羁绊,他们 在伦敦下层的街头和酒馆里缔结了一段奇特的友谊,浪荡荒唐的王子最终走向权力的王座,而胖老头被抛弃以后,潦倒死去。
威尔斯撇开皇权,在福斯塔夫身上看到一部“存在于阴影中的喜剧”,借《亨利四世》的枝干,串联起 《温莎的风流娘们》《理查二世》和《亨利五世》的相关场景,唱出一支“欢乐英格兰的挽歌”。
电影的序幕是威尔斯最爱的场景,福斯塔夫和夏禄这对老不正经聊着他们放浪形骸的青春,追忆他们曾听过的夜半钟声。时已深夜,炉火噼啪,忽地钟声传来,仿佛渲 染着回忆,而事实上,午夜响起的钟声是报丧的。后来,当理查二世的死讯传出,哈尔的第一段独白里流露出抛弃福斯塔夫的决心时,也有凄凉钟声响起。
于是,午夜的钟声成为明白的隐喻,威尔斯敏锐也诗意地挑明,《亨利四世》是一部关于哀悼的戏剧,青年埋葬老年,未来覆盖过去,他刻意让电影的开始和结束都在飘雪的深冬,仿佛用积雪封存一座记忆的花园。
电影的开场忠实地搬演了原作的场景,在一个深焦的远景镜头中,逐渐清晰地出现城堡的高墙,阳光洒向空旷宫廷,旁白讲述亨利四世被内战所扰。然后画面转成低角 度拍摄,王座在高高的圆坛上,冷漠的国王孤独地占据至高点,和下面躁动的贵族形成对照。石头建造的宫殿空旷,阴冷,充斥着对权势的渴望和因权势而来的背叛 和怨气,国王疏远一切但又控制着这个世界。同一时候,哈尔王子正在野猪头酒店里和波因斯玩闹,木头搭建的小酒馆里,布幔、坐垫和床铺,虽然肮脏但是温暖惬 意,拉皮条的、酒鬼和妓女们簇拥在一起,说着粗俗但有人情味的荤话。
电影用简短的开场确立平行对立的两个世界,一边是森严的王宫,一边是漫不经心的街头酒馆,年少荒唐的哈尔往来于这两个世界,他过早地领悟到权力所意味的孤独和重负,他也难以抵御世俗沉沦的诱惑。他面对 两条背道而驰的道路,一条通往威严的王座,一条享受无拘无束的生活。两个世界不可能融合,终有一天他将抛弃后一个世界,他把它当作自己短暂青春期里一场荒诞的梦。
悲喜剧的古怪先锋
哈尔注定要抛弃的福斯塔夫,是在他的呼唤中露面的。电影里,哈尔的第一句台词是“福斯塔夫去哪里了?”原作里没有这句话,戏剧演出中,福斯塔夫是走到台上的,而在威尔斯的镜头下,哈尔去寻找他,摄影机在小酒馆里展开迷宫式搜索,最后找到在被子下喘息着醒来的福斯塔夫。
威尔斯亲自扮演了福斯塔夫,他认为这是莎士比亚写得最出色的角色,“我一直想扮演他,这是一部阴暗的喜剧,是一个背弃友谊的故事”。电影里的布景很少,以特写镜头为主,威尔斯认为,如果摄影机从人的脸上移开,古代布景和古装演员只会分散观众对原作精髓的注意,这部作品的普遍意义只能从特写中寻找。他强调“普遍意义”,是把福斯塔夫当作一个不属于任何时代和地区的神话人物,他的轮廓投影在时间的长流中。
在威尔斯的演绎中, 福斯塔夫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堂吉诃德,瘦弱的愁容骑士通过把世界想象得更好来挽救它,而肥胖的骑士用他的幽默、甚至他厚颜无耻的谎言,扩增了我们对人性可能 性的认识。当威尔斯赞美福斯塔夫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十全十美的好人”时,他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克尔凯郭尔在堂吉诃德身上发现的神圣性质转移给这个角色。
诚然,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有着平行的人生,他们都去世于1616年。然而以冷静的眼光看,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之间很少有相似性,作为实证主义者的莎士比亚, 对骑士的“伟大精神创造”感到怀疑。他创造的福斯塔夫,是一个处在社会转型时期的矛盾人物,一个骑士中的叛徒,具有新兴市民阶层的愉快乐观和自我享受的特 征,不思冒险进取,是情理和罪恶的混合物。
威尔斯作为悲喜剧的古怪先锋,通过在西班牙拍摄《午夜钟声》,一厢情愿 地把福斯塔夫与堂吉诃德等同起来。他把福斯塔夫送去西班牙,把马德里的工房改造成野猪头酒馆,是刻意要让福斯塔夫根植于堂吉诃德的文化。他企图把分开了这 两个角色的海湾连接起来,是为了讲述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
他淡化了福斯塔夫狡猾、市侩的人格侧面,他和夏禄抽壮丁的场景被处理得安宁散漫,他策划的盖茨山抢劫里,匪徒们化妆成修士,奔跑在沐浴着深秋阳光的山林里,这个场景被定义成一场闹剧般的游戏,罪恶完成无罪化的修饰,电影软化也神话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