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史密斯秉持“彪悍人生不解释”的生活态度。那些从她生命里擦身而过的感情过客,她的欲念之火和生命之光,统统被写进她的22部长篇小说和上百篇短篇小说里,她的女朋友们以各种各样的侧面复活在她笔下相爱、相杀的故事里。但她坦诚直率地描写女子之间的同性之爱,却只有一次——她在1952年发表的《盐的代价》。图为影片《卡罗尔》剧照。 (资料照片)
《盐的代价》书影。
■本报记者 柳青
今年的文艺电影圈,同性题材约好扎堆,《来自远方》的大叔和少年闹着不伦之恋得到一尊金狮奖;雀斑影帝雷德梅恩易装成《丹麦女孩》,妖娆得让女人妒忌男人疯狂;朱利安·摩尔和艾伦·佩吉一对忘年组合在《被拒人生》里谈社会、谈政治、谈恋爱。颜值最高非《卡罗尔》莫属,穿貂皮大衣的美贵妇凯特·布兰切特一个亮相,不仅电影里的特芮丝沦陷,看电影的姑娘们都要缴械投降了。
《卡罗尔》五月在戛纳首映,戛纳影展发奖惯例是平均主义分大饼,懂经的都明白《卡罗尔》的分量不止一尊最佳女主角奖。同性、阶层、禁忌的欲望和激情,这些主题是导演海恩斯最擅长处理的。有《远离天堂》和《幻世浮生》两部堪称经典的前作在,拍《卡罗尔》的海恩斯也确实没失手,从容细致,场景、器物的细节,统统做到极致,又是克制的,丝毫不见挥霍浮夸,文字里汹涌的暗流在画面中激荡,他用一种濒临绝灭的手艺人信念再现一本能量巨大的小说——《卡罗尔》提醒我们,她身后还有一道幽暗迷人的文学之影。
帕翠西亚·海史密斯的一本传记叫《美丽的影子》,她和她匿名出版的《盐的代价》,正是《卡罗尔》背后的美丽影子。海史密斯可以看作是低俗小说领域的严肃作家,她说她是个只负责提供点乐子的“码字工”,但她被晚辈们尊为“心理惊悚”门派的教母。她在上世纪50年代-70年代写的那些城市背景下男盗女娼勾当,揭完了她所在那个时代的底裤,又像冷笑的女巫预言着如今的饮食男女——男欢女爱,你死我活,一幅爱比死冷、欲比爱冷的荒凉图景,《消失的爱人》的作者不止一次地声称自己是海史密斯的门徒。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希区柯克导演《火车怪客》,夏布洛尔导演《猫头鹰的哭泣》,勒内·克莱芒、文德斯和明格拉在不同时期改编过她的名作《天才雷普利》。
这个黑短发的酷老太太一生秉持“彪悍人生不解释”的生活态度。她公开地喜欢女人,阅人无数,被问起她爱过的女人,她说:“数量比老鼠获得高潮的次数还多。”她没有浪费任何一段交往经历留下的馈赠,那些从她生命里擦身而过的感情过客,她的欲念之火和生命之光,统统被写进她的22部长篇小说和上百篇短篇小说里。她的女朋友们以各种各样的侧面复活在她笔下相爱、相杀的故事里。但她坦诚直率地描写女子之间的同性之爱,却只有一次——她在1952年发表的《盐的代价》。
1952年,她30岁,出版了第一部小说《火车快客》,异常成功,希区柯克将把这小说改编成一部卖座电影,这是后话,当时的她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名声吓坏。初站到名利场的聚光灯下,还是文艺女青年的海史密斯是有忌惮的,她想到还没付印的《盐的代价》一旦上市,必将遭遇卫道士的围剿,不能不有所迟疑。那是民权、女权和嬉皮士运动尚未到来的上世纪50年代,空气里依然弥漫着大战过后克己复礼的保守主义。很多年后,她在小说再版的后记里写道,“那时在曼哈顿找不到同性酒吧,光天化日下人们唯恐被误会性取向不正常。”
所以当年她犹豫是否要把《盐的代价》交给编辑,于是摘了几个段落寄给自己大学期间最佩服的教授——当时很有话语权的文学评论家、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学院的埃塞尔·斯特蒂文特。对方给了她一封激动的回信:“这将是一记猛击。”她也警告旧日学生:“当心冲击力对你的反弹。”出版《火车怪客》的哈珀兄弟出版社退回了《盐的代价》,原稿在几个出版社兜了一圈,只有一家小出版社敢接。为求稳妥,海史密斯随手起了个笔名“克莱尔·摩根”。
是什么样的文字,让海史密斯迫不及待想发出却又惴惴然不敢坦然发出?这里摘录两段:
“特芮丝从她正在打开的盒子抬头向上看,那个女人正好转头,直接看着特芮丝。她高挑美丽,修长的身子优雅地穿着一件开襟毛外套,一只手插在腰上。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虽没有散发光泽,却睥睨一切,仿佛打了光或着了火一样……那女人越走越近,特芮丝听到自己的心跌跌撞撞地想追上流逝的每一分钟,脸也发烫了起来。”
“幸福就像是绿色的藤蔓爬满她的全身,伸展纤细的卷须,从她的血肉中生出花朵。她看到灰白色的花朵在闪烁,好像出现在黑暗中或在水面底下一样。她想起人们谈论天堂的原因。”
大胆、细腻、官能,也是禁忌的,至少在当时能被“伤风败俗”的判词一棍打死。“它们从我的笔尖奔涌而出。”在她年事渐高以后,她才承认,《卡罗尔》的灵感来自她在梅西百货店打零工时的偶遇——“一位金发的阔太,穿貂皮大衣,在圣诞节拥挤的客人里依然仪态大方,她说她要给女儿买个作礼物的娃娃。”下班后,她按照发票上留的地址,搭公车到新泽西的富人区,找到妇人的宅子,在屋外徘徊后离开。
海史密斯曾真切地陷入过一段满城风雨的同性绯闻,对方是费城社交名媛弗吉尼亚·凯瑟伍德,她在上世纪40年代的离婚案闹得沸沸扬扬,支援东海岸的八卦写手们写了几卡车的专栏文章,眉飞色舞地谈论她的性取向和小女朋友们。上世纪40年代中期,20岁出头的海史密斯是凯瑟伍德的恋人,海史密斯的日记里,密密麻麻写着对凯瑟伍德的欲念和渴望,交杂着无限黑暗的独占欲以及谋杀的冲动,读过她的日记才能体会,若干年后她笔下那些因为绝望而杀戮的人们,是世界上的另一些她。凯瑟伍德因为被私家侦探拍到和女子幽会,被法院剥夺了对子女的监护权,而和她在旅馆共度春宵的姑娘,并不是海史密斯。
这段欲说还休又暗流汹涌的感情,沉淀在《卡罗尔》里,海史密斯用写作打捞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在“克莱尔·摩根”笔名的掩护下,出售了她的心,她最炽烈的情感,把深藏内心的悲情血淋淋地撕开了。也借着书写,她完成了一次孤独的复仇和拯救,写下来的终将是和过去、和自己握手言和——
“这是她以前所深爱,以后也会一直深爱下去的卡罗尔。喔,现在爱她的方式不一样了,因为她已经是个新的人了,就像从头来过,重新再度首遇卡罗尔,但遇到的还是卡罗尔,不是别人。无论在千百个不同的城市中,在千百个不同的房子里,还是在遥远的异邦,她们都会携手在一起。在天堂、在地狱,都是一样。”
这本离经叛道的“关于我和我爱人的一切”,飞快地收获了疯狂的认同,惊人地卖掉100万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收到几十麻袋读者来信,各种年龄、来自各阶层的女人们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同一个意思:“在你的故事里,我看到了自己。”
想象中的争议和打压没有出现,《盐的代价》获得的几乎是一面倒的认同,但海史密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愿公开她就是作者的事实。这是海史密斯性格里特别矛盾的一点,她既不屑于藏在深柜里,君子坦荡荡,但她始终没能摆脱对感情和取向问题的焦虑;她不想隐瞒,但她也不想讨论。在为她写传记的作者眼里,她是个招人厌的老妇人,他历数她的酗酒、粗鲁、自私和严重欠缺同情心,晚年的她是个隐居、古怪的老太太,养蜗牛当宠物。在她似是而非的人生里,爱和恨都陷在无人知晓的迷雾中,好在还有她的小说,还有《盐的代价》。她的书写捍卫了真诚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