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鸣
断断续续看过不少有关李叔同(弘一和尚)的文章,但偶尔读到夏丏尊的好文《李叔同:世间没有不好的东西》后,李叔同大师的形象一下子就变得立体,他走路、吃饭、睡觉和谈话的姿态也都栩栩如生。透过夏先生的文字,我看到一个生动的李叔同,一个驾驭日常生活的李叔同,特别是了解了他的喜悦和满足,而不再仅仅是接受各式人物对他的叙述、评论和揣摩了。
夏先生以一篇短文记录了他邀请李叔同去白马湖小住几日的经历以及发自内心的体会。夏先生对这次重逢本来心抱遗憾,因为他无法再同大师话谈艺术了。大师自从专心念佛以来,见人也劝念佛,世事包括艺术上的事就不再谈起了。但在几日的接触中,夏先生发现在大师的眼里,世上没有不好的事。睡在有臭虫的小旅馆、洗脸的毛巾又旧又破、过咸的饭菜、雨中走崎岖小路等等:所有在旁人眼里难以忍受和无法享受的东西在大师的眼里都是好的。夏先生感叹万分的同时,惊喜地发现:琐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谓生活的艺术化吗?于是,夏先生再一次感受到艺术的刺激。
别人认为是受苦的事情,在大师身上变成了享乐,这是对夏先生的最大启示。当夏先生看到大师吃莱菔白菜时的那种愉悦丁宁的光景,才领悟到:莱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只有大师才能如实品尝的。
说的是生活小事,道出的却是生活的本质。夏先生如是说:“艺术的生活,原是观照享乐的生活,在这一点上,艺术和宗教实有同一的归趋。凡为实利或成见所束缚,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与艺术无缘的人。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随时可得。能把他捕捉了用文字表现的是诗人,用形及五彩表现的是画家。不会作诗,不会作画也不要紧,只要对于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无论谁何,都能有权去享受艺术之神的恩宠,否则虽自号为诗人画家,仍是俗物。”
在夏先生的眼里,艺术生活必定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同时必定远离实利或成见。前一个必定是他从李叔同的生活观中获取的。李叔同在日常生活中寻找的艺术就是领悟生活的真滋味和全滋味,以简单来替代尘世生活中的繁琐、无价值的人情世故和自我的盲目,从而能真正的认识自己和世界。他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看作是他自己修身养性过程中遇到的机遇和挑战。他所追求的就是“世上没有不好的东西”,并以真正的喜悦去接受并体验。
夏先生的这一观点从广义的角度来看,就是生活即艺术。这一概念也是德国著名艺术家博伊斯极力推崇的。在他的眼里,例如集体种树本身就是参与和创作艺术的一部分。21世纪同20世纪上半叶的一个很大的差别就是艺术的普及,艺术的生活和生活的艺术已经成为人类共同的语汇。如今,通过大众传媒,世界各地层出不穷的民间高手,在各个领域也都吸引了大量的眼球,并组成艺术生活的重要部分。当然民间高手在没有被市场挖掘以前,也会一贫如洗,但这一点绝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创作,因为艺术已经成为他们的生活状态,成为他们的喜悦和满足,这是一群值得我们尊重的人,也是人类应该追求的目标。
这里就触及到了夏先生的第二个必定:即艺术家要远离实利和成见。这一标准在物欲横流的人看来多少带有点天方夜谭的味道,因为一些人的价值观已经把金钱视为衡量成功的标杆。
现在,真能做到夏先生提倡的这两点的人肯定是凤毛麟角。正如他自己在短文的结尾中写道:“与和尚数日相聚,深深地感到这点。自怜囫囵吞枣地过了大半生,平日吃饭穿衣,何曾尝到真的滋味!乘船坐车,看山行路,何曾领略到真的情景,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经过好好的艺术教养,即使自己有这个心,何尝有十分把握!言之抚然。”夏先生尚然如此,我们这辈人就更自叹不如了。对我这样没有扎实信仰的人,学习李叔同,不敢妄想。能做的,无非就是像夏先生那样:老老实实地吾日三省吾身:有多少真和全的东西与你已经擦肩而过,或会从你身边不知不觉地溜走?无非就是提醒自己要把生活的脚步放慢,并试一试用简约的方式来审视自己的生活状态。
在网络时代,读夏先生的短文《李叔同:世间没有不好的东西》,震撼之余,也会产生一种特别难解的疑问: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文对当今之人还会有什么影响吗?环顾四周,当人们都拿着手机,在一种虚拟和半虚拟的世界里交流和生活时,不禁要问:要求大家欣赏生活的全滋味和真滋味是否还合符时宜?放眼四海,有多少为实利和偏见所困的艺术家,他们能还艺术一片清白吗?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可以通过文字去认识“那时的人”,去阅读“那时的文”,看看夏先生笔下的李叔同是如何把一颗菜咀嚼得如此有滋有味,把一块旧毛巾玩味得犹如手中之宝石。这样的境界和胸怀虽然无法模仿,但总还可以作为鉴戒,让我们受到一种心灵上的震撼,从而增强抵御外界诱惑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还能把“那时的人”有过的真实和追求引进和纳入盛行一时的虚拟世界。这些即是我看这篇短文时对自己的自勉,写下来,也许多少还有一点益处。
(作者系剧评家、翻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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