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伟
观看技术的变革正在不断地拉近观众与影像叙事的距离。早在古希腊时代,戏剧观众与舞台表演尚且隔开一段不可逾越的物理空间;后来电影出现了,不断强化银幕观看的代入感;接着广播电视出现了,观众通过调频、遥控器、录像带、DVD获得了更多的文化消费选择权;随着可穿戴设备从实验室向市场普及,虚拟现实头盔将视屏直接拉到眼前;未来呢,也许连实体化的各类视屏都显得多余,更不用说什么大银幕了。请允许我畅想一下,有一天电影的故事场景将直接跳过视网膜诉诸大脑皮层,通过芯片植入投射到眼睑内部,“神经元电影”、“量子电影”等一批新型的沉浸式体验为观众提供私人订制业务。到那个时候,“观众”这个概念或将随之失效,而“电影”是否依然称其为“电影”,又有谁知道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尽管依照个人的审美趣味,我决计不会拿出哪怕一毛钱兑给前一阵子盘踞大小影厅的“兄弟连”和“爸爸团”,但这并不代表就可以直接无视 “综艺电影”一直以来的努力。早在五六年前,红遍大江南北的《快乐男声》也曾被搬上大银幕,那时《乐火男孩》没有如愿火起来,自然也不入正统电影人的法眼。一旦所谓的“旁门左道”稍微冒泡跳进五亿元俱乐部,电影界那颗一向不够强大的小心脏就极其警觉地早搏起来。他们似乎选择性地漠忘了,他们中的不少人当年也正是靠非常理出牌,才在粗放发展的电影生态圈争得一席之地,然后迅速关门落锁,非请莫入。从这个角度来说,创作圈子封闭化与自我经典化,正是近年来国产电影票房畸形繁荣、内容生产每况愈下的痼疾源头之一。就连好莱坞同行也被搬来帮他们背书,认定成熟的好莱坞工业不会碰综艺电影,预判此类产品在海外市场难觅票房——这真奇了怪了,中国电影市场化都三十年了,能够融入好莱坞电影产业并且赢得海外票房的国产商业片又在哪里?既如此,又何苦将一个自然发酵的电影现象套进如此沉重的话题?
至此,批评者的立场多少有些骑墙:一方面,“综艺电影”被认定为扰乱中国电影生态格局的祸害;另一方面,这个“旁门左道”又被纳入国产电影提升国际软实力的量化考核系统。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炼成周伯通大侠的互搏术,纠结于左圆右方之间,恰恰失了方寸。
从20年前以冯氏为标签的“电影小品”开始,到晚近出现的“Word电影”、“PPT电影”、“弹幕电影”、“综艺电影”等新概念、新现象,说明中国电影产业仍处于后发型、内需型市场培养的初级阶段,不断以类型试错的方式向观众靠拢。诚然,这种靠拢并不主张一味以迎合“90后”、“00后”的文化快销趣味为标准,但最起码应当保持一分理解的同情。热爱电影的人们大多时候会相互感染天真可爱的幼稚病,他们会称赞一部电视剧使用电影的拍摄手法来创作,借此褒扬前者的敬业与艺术水准,而背后的潜台词却是电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殊不知,当大银幕的奇观叙事和小荧屏上演的通俗剧共同遭遇泛屏化时,一切似乎都复位清零了。
作为“第七艺术”,胶片时代的电影已然具有强大的媒体跨界与艺术综合能力,从诗歌到音乐,建筑到绘画,雕塑到舞蹈,电影自由穿越,于动与静、时间与空间、造型与节奏之间营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 “幕味”(Movie),即便遭遇超高清4K电视的巨大冲击,仍能够凭借3D与IMAX巨幕市场实现“井水不犯河水”。然而,电影与大银幕并非永远的盟友。过分纠结于“综艺电影是不是电影”这个有限性命题,是大银幕焦虑症的表现。围绕“弹幕组”、“兄弟连”和“爸爸团”的论争,凸显电影遗族的自我优越感,究其实还是艺术血统论那个老套路。回想一下,当年柯达公司宣布破产,也曾激起大片“电影之死”的惊呼,随后发生的事情证明,离开胶片,电影仍然过得有滋有味。现如今,传统电影固守的大银幕资源又要被挖肉分羹,圈内人士颇有些且退且战且不肯过江东的凄惶与激愤情怀,但我依然坚信,多元视屏发展带给电影的不是绝壁孤境,必定是更具竞争力和生长性的广阔空间。根据最基本的社会契约关系,部分的权利让渡可能会在新的领域寻找到更大的利益生长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祖宗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再退一步讲,大银幕从来都不是专属于电影的自然权利,究竟选择银幕还是屏幕,真的有那么重要?
请不要鄙薄笔者在本文开篇时的异想天开,面对不断拉近的视窗,任何电影天才的想像力都赶不上现实变化的速度。就在不久前,瑞典一家名为Epicenter的公司已经尝试将迷你芯片植入员工身体,无关于高大上的军事追踪或国家秘密,首先是为了更为便捷的智能生活。置身于新的技术变局,电影将越来越多地遭遇到影院之外的新问题与新挑战。过份留恋传统优质资源,短时期内也许仍能靠不断增长的银幕数保收成,但这已经不再是萧规曹随的时代了。如何破框而出,如何从摇摆不定的电影骑墙派变身跨界创意先锋,在多元媒体融合的大趋势下积极寻求新的业务增长点,恐怕是“综艺电影”的批评者们痛定思痛之后真正感到迷惘的身份痛点。
(作者系上海大学教授,“新媒体与青年文化”课题组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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