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彦
小约翰·施特劳斯为圆舞曲这一永远不变的三拍子的音乐体裁写下了162首令人百听不厌的作品,他将他最为美妙的旋律给予了《蓝色多瑙河》——这首作品的主题成为了超越时代、超越地域的最为优美的旋律之一,是他全部圆舞曲创作的代表,为他赢得了“圆舞曲之王”的美誉。
施特劳斯想到了卡尔·伊西多尔·贝克的诗歌,每一个诗节都用“在多瑙河,美丽的多瑙河旁”作为结束,这给予了他创作灵感
《蓝色多瑙河》 的创作过程一波三折。
1860年代,小约翰·施特劳斯是维也纳炙手可热的作曲家和演奏家。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演出,并且会不断被约请为各种演奏团体和事件谱写新的作品。1865年,维也纳男声合唱协会指挥约翰·赫尔贝克 (JohannHerbeck) 请小约翰·施特劳斯写一部带有合唱的圆舞曲。这事儿在现在看来都有些怪异,但的确是为合唱写一首圆舞曲。由于施特劳斯还有其他的委约,因此这部作品迟迟没有动笔。翌年,奥地利在奥普战争 (亦称七周战争) 中被普鲁士打败,加之战后经济萧条,维也纳人士气低落。此时,施特劳斯重新开始考虑创作一首欢快的圆舞曲来提升整个国家的情绪,并且提醒他们狂欢节 (Fasching,德奥四旬斋前的节日) 即将到来。
施特劳斯想到了卡尔·伊西多尔·贝克(KarlIsidorBeck,1817-1879)的诗歌,每一个诗节都用“在多瑙河,美丽的多瑙河旁”作为结束,这给予了他创作灵感。但是这首合唱圆舞曲的歌词却是由男声合唱协会中一位警察身份的合唱队员约瑟夫·魏尔 (JosefWeyl) 创作的。尽管魏尔用尽了浑身解数,但空洞的歌词还是引起了整个合唱队的厌恶:
维也纳人,要快乐!
噢! 噢! 为什么? 为什么?
一线亮光
我们只看到黑夜狂欢节来临,
哦,是的———好吧,然后……
据说施特劳斯在作品送出的几分钟之前才根据贝克的诗歌为这部作品起了名字,并且在乐谱中加了一张写给赫尔贝克的纸条:“请原谅潦草的笔迹。作品在几分钟之前才刚刚完成。约翰·施特劳斯。”
这首为合唱团而写的圆舞曲于1867年2月15日在狄安娜舞厅(现在已不存在)首演。由于这是一个帝国舞厅,约翰·施特劳斯和他的乐团由于其“民间”的性质而无法进入,因此这部杰作的首演是由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鲁道夫 · 韦恩乌姆 (RudolfWeinwurm)———指挥“汉诺威国王”步兵团和男声合唱协会完成的。我们所知道的是,在这场首演中,作品仅重复演奏了一次,这按照施特劳斯的标准来说就是失败。事后,施特劳斯说:这部作品“可能不那么容易记住”。
但是维也纳报纸却有不同的看法。2月17日的报纸中评论道:“这首可爱的圆舞曲应该不久就会成为这位多产作曲家最受欢迎的作品。”“舞会音乐指挥家施特劳斯用他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庆祝了一场伟大的且实至名归的胜利。”
当年暑假,施特劳斯在巴黎世界博览会上演出,他完全以管弦乐曲的形式演出了这首圆舞曲,获得了轰动。施特劳斯的出版商接到了无数的钢琴谱的订单,从而不得不制作100个新的铜版来印刷超过100万份乐谱。
1868年,施特劳斯为这首圆舞曲增加了引子和尾声,成为了我们现在所听到的版本。自此之后,这部作品更加受到欢迎。特别是引子中,在两个小提琴声部颤音的伴奏下,圆号与大提琴相继演奏出的A大调主和弦及其转位,已经成为这部圆舞曲最可辨识的标志。这一引子具有典型的召唤舞者进入舞厅的功能,然而其美好的意境却会让听者联想到晨雾在多瑙河上渐渐散去、日光慢慢洒到河面的美丽景象,且在其中,主要主题已经得以预示。这不得不令人赞叹施特劳斯用这么简单的手笔塑造出这么美丽的意象,但这种简洁的手笔不正是与其同时代的作曲家瓦格纳在塑造莱茵河的形象时所写的音乐如出一辙吗?23年之后,奥地利最高法院的一员弗朗茨·冯·葛聂特(FranzvonGernerth) 为这首圆舞曲重新写下了更为庄重的歌词:“多瑙河,如此湛蓝”,但是这部作品最受人欢迎的还是管弦乐版本。
小约翰·施特劳斯百年纪念的时候,他的音乐在维也纳各个重要音乐厅演出,甚至连磨管风琴音管的工人都自发演奏《蓝色多瑙河》向这位圆舞曲之王致敬
围绕着《蓝色多瑙河》实在是有太多的话题。在历史上,或许对这首圆舞曲最佳的赞美来自于当时维也纳最著名的音乐评论家汉斯立克,他于1872年写道:“海顿爸爸所写的国歌是用来赞美皇帝和皇室的;而我们现在又有了一首国歌,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这是歌颂我们的土地和人民的”。从此《蓝色多瑙河》 也被看作是奥地利的第二国歌。
而对于当时的专业音乐创作来说,施特劳斯家族的音乐属于“流行音乐”的行列,专业作曲家或褒或贬的评论中都往往会带有些“醋意”,因为流行音乐从那时起就比古典音乐赚钱。
但是很多大作曲家还是会不吝溢美之词来赞誉小约翰·施特劳斯。当小约翰·施特劳斯的继女爱丽丝·冯·梅茨纳尔-施特劳斯 (另外的说法是施特劳斯的夫人阿黛莱)要求作曲家勃拉姆斯在其扇子上签名时,后者涂鸦般地写下了《蓝色多瑙河》的前几小节,并感叹道:“LeidernichtvonJohannesBrahms!”(啊!不是勃拉姆斯所做)。另一位德国大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 (与圆舞曲王国的施特劳斯并非同一家族,其姓氏为Strauss,而约翰·施特劳斯家族的姓氏为Strauβ) 在创作19世纪维也纳风格的歌剧《玫瑰骑士》的时候说道:“我哪能忘记维也纳的那个正在哈哈笑的天才呢?”理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多半想到的是《蓝色多瑙河》。这种带有自嘲且颇有些醋意的评论一方面说明了这些作曲家不愿“屈尊”去写“简单的”旋律加和声式的音乐作品,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专业作曲家对于施特劳斯家族的音乐旋律优美、格调清新的赞美。这在另一位二十世纪先锋派音乐的执牛耳者阿诺德·勋伯格的评论中尤其明显。在《改革者勃拉姆斯》一文中,勋伯格一方面嫌《蓝色多瑙河》开始的小圆舞曲反复太多(后来在演出《蓝色多瑙河》的时候,指挥家经常会省略开始几首小圆舞曲的反复,不知道是与勋伯格所见略同还是采纳了勋伯格的意见),后来则又称赞小约翰·施特劳斯使圆舞曲这种流行音乐体裁获得了长久的生命力。
1925年,小约翰·施特劳斯百年纪念的时候,他的音乐在维也纳各个重要的音乐厅演出。报纸上预报了广播时间表,让那些无法亲临音乐会现场的观众可以在家里欣赏音乐。这一盛事影响到了几乎每一个维也纳人,甚至连磨管风琴音管的工人都自发演奏 《蓝色多瑙河》向这位圆舞曲之王致敬;在国家歌剧院演出《蝙蝠》的时候,《蓝色多瑙河》也被硬塞进了第二幕中,由当时著名的花腔女高音塞尔玛·库尔兹(SelmaKurz)演唱。
与历史上其他著名的音乐作品一样,《蓝色多瑙河》在其诞生之后便被后人进行了不断解读,时至今日,提及这部作品时所带给我们的联想实在是太丰富;而在其150年的历史中,或许与这部作品最为紧密的联系是每年一度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作为音乐会上第二个加演曲目,《蓝色多瑙河》 在引子开始不久会被观众的掌声打断,之后由指挥和乐队一起用德语向观众致以新年的问候。关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朋友应该不会忘记,在1996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指挥家洛林·马泽尔在用十几种语言说了“新年好”之后,出人意料地用中文说出了“新年好”,令许多中国的乐迷为之兴奋不已。此外,在电视直播 《蓝色多瑙河》的时候还常常配合着芭蕾舞的演出。今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就别出心裁地将历年的舞蹈片段作为集锦呈现在电视屏幕前。《蓝色多瑙河》 是一部意蕴仍然在被不断丰富的作品,几乎每位爱乐者都可以说出自己与 《蓝色多瑙河》 的故事。
1899年,小约翰·施特劳斯在世纪末恐慌的氛围中去世。幸运的他,人生只遇到了成功
但是为何在施特劳斯家族中,只有小约翰·施特劳斯独树一帜,成为了在半个多世纪中维也纳这座城市中的宠儿?这当然是因为他对于圆舞曲和波尔卡等维也纳人喜爱的音乐体裁具有与生俱来的敏感,也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他那天才的弟弟约瑟夫在43岁时候的早逝 (约瑟夫不仅是一位极具天赋的音乐家,而且发明了一个用马拉动的旋转清扫街道的机器,出版过两本关于数学的教材,他对于绘画、戏剧和歌唱等方面皆颇具天赋)令小约翰得以独步天下,以及他从各个方面将自己塑造成一位“流行”明星———身着时尚服装、紧跟潮流、隐瞒年龄、根据年轻人的喜好来创作作品;当然,还有各种绯闻———他的父亲老约翰·施特劳斯在去世的时候留下了5个孩子,并且还有7个由他的情妇生下的孩子。
施特劳斯家族所有的圆舞曲和波尔卡都有着令人喜爱且容易记忆的标题,尽管这些作品并不都具有标题中所暗示的叙事性,但是这些标题激发了作曲家的创作灵感。1925年,卡尔·考巴尔德(KarlKobald)在传记中写道:“即便时至今日,当一个身处于世界其他地方的奥地利人、维也纳人听到施特劳斯那美妙欢快的旋律时,都会被其中深藏的思乡情绪所感染,他会或笑或哭,在他的心中会呈现出多瑙河畔这座可爱的城市的美丽图景,圣斯蒂芬大教堂、卡伦山的轮廓,还有鲜花盛开的美泉宫,寂静的花园和群山环绕的‘美丽的蓝色多瑙河’”。
施特劳斯父子的人生历程也是整个19世纪维也纳人生活的缩影。1848年革命之后,新加冕的弗朗茨·约瑟夫皇帝认为被防御工事所环绕的维也纳老城反而易被占领,因此他决定拆除这些工事,建立新的、广阔的新维也纳。因此,在1849年去世的老约翰所代表的自然是老的维也纳,而小约翰所代表的正是新的维也纳。新维也纳人的座右铭是“得过且过”,活着就是为了爱情、享乐、美女、剧院、跳舞和音乐……作为奥匈帝国首都的维也纳汇纳了欧洲各地的舞曲,特别是其本土的圆舞曲、斯拉夫民族的波尔卡和匈牙利的恰尔达什。能够代表此时维也纳城市音乐文化的毫无疑问只有小约翰·施特劳斯,他的音乐是那个时代的镜子。
1899年,小约翰·施特劳斯在这世纪末恐慌的氛围中去世,他的去世标志着“施特劳斯音乐王国”的终结,也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尽管他的后继者莱哈尔、齐雷尔的圆舞曲被看成是维也纳圆舞曲的“白银时代”,但是提起圆舞曲,又有谁首先想到的不是施特劳斯家族而是莱哈尔呢?
到施特劳斯去世的这个时候,施特劳斯家族的乐团作为维也纳最著名的音乐演出团体已经有近3/4个世纪了。在音乐之都维也纳,无论是在享有盛誉的音乐社团、剧院还是非正式的聚会中,施特劳斯家族的音乐无处不在。老约翰·施特劳斯与他的儿子们,特别是与他的长子小约翰·施特劳斯一起所建立起的圆舞曲王国在整个欧洲名声遐迩,他们创作了大量与维也纳这座城市紧密相关的圆舞曲和其他音乐作品,有些作品甚至就是以维也纳命名,如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维也纳森林故事》《维也纳气质》《美酒、女人和歌》《皇帝圆舞曲》《维也纳舞蹈世界的几个秘密》,约瑟夫·施特劳斯的《维也纳儿童》和爱德华·施特劳斯的《维也纳方言》;即便是像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轻歌剧《蝙蝠》中只字未提维也纳这座城市,也被看成是维也纳人生活的写照。或许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一个城市能像施特劳斯家族的音乐之于维也纳那样密不可分,且赢得了世界声誉。而这也正是施特劳斯家族的音乐获得赞誉的原因之一———音乐中所体现出的是维也纳这座城市的气质和独一无二的文化,当然还有施特劳斯家族对于这座城市的爱。
小约翰·施特劳斯去世的时候也是音乐史上的一个新旧时代交替的关键时期。小约翰可谓“死得其时”,他没有看到时间的车轮进入到20世纪之后专业音乐创作中与调性音乐的分道扬镳;终其一生且时至今日,他的音乐受到了维也纳和欧洲各国人民的喜爱,幸运的他,人生只遇到了成功。
(作者为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