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店村的一家庭作坊内,工人们正在紧张地缝制口罩。 均本报记者赵征南摄
这几天,华北多地再次陷入“十面霾伏”中,北京的AQI指数再次飙到了300。大街上,人们带上了五彩斑斓、样式各异的口罩。
据考证,类口罩物最早出现在公元前六世纪的波斯,而现代意义上的口罩则出现于十九世纪的西方医院。一般而言,口罩可以分为三类:防尘保暖的民用口罩、抵御病毒的医用口罩以及特殊用途的工业口罩。
受冬春季节沙尘天气的影响,我国北方有戴口罩的习惯。而随着“PM2.5”概念的出现,全国人民都开始重视空气污染问题,雾霾围城,满城尽戴大口罩。
去年,雾霾仍旧凶猛——年初因烟花爆竹禁放引发“年味PK雾霾”,年底多地霾天马拉松引发“运动PK雾霾”。在安徽等地,刚刚过去的一年是有气象记录以来雾霾日数最多、最严重的年份。空气如此糟糕,引无数市民戴口罩。作为最便捷的防护产品,口罩不仅逐渐成为公众的生活必需品,而且民众对口罩防霾功能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日前,记者来到有“中国最大的民用口罩生产地”之称的山东省胶州市大店村,曾经有全国80%的民用口罩在这里生产。然而,在雾霾天气越来越严重的情况下,大店去年的口罩销售却不甚理想。不少老板说,订单比前年少,一只口罩的利润如今只有毛把钱。他们正寻思“是不是市场上做口罩的厂家太多了?”有些老板希望做大做强,有些村民则希望退出改行。但做大和转行,还真各有各的难处。如今“雾霾”蒙上了口罩村,口罩村要走出这雾霾还真不容易。
专家认为,口罩村作为乡村经济的一个案例,应尽早吸引外部专业大公司的资本和技术加盟,方能让大店村的致富路子不至于昙花一现。
大店村,鳞次栉比的口罩作坊招牌。
门槛低来钱快一哄而上
到底是闭塞的环境,还是闭塞的思维,让大店村的口罩业停滞不前?
大店村,这个大沽河西岸的小村庄,距离胶州市区有20多公里,交通条件非常一般。多少年来,只有村西的一条马路将大店和外界联系起来。
村前有一座小桥,桥下是已近干涸的胶莱运河。很久以前,胶莱运河连接黄海和渤海,大店村也算是个兴盛的码头。后来由于淤泥的堆积,水流量偏小的运河成了摆设,水运式微,大店村成了一个封闭而平庸的内陆村庄,直到有了口罩……
78岁的姜以锡是村子最早“吃螃蟹”的人。1988年,“穷得走投无路”的他离开了这个常年务农的村庄,去兰州投奔姐姐。谁知,这一走却为大店村带回了一块大蛋糕。
“兰州风沙大,当时一个口罩最高可卖到三块三,那是一罩难求。我又到山东几个口罩厂问,进价才三毛钱一个。”姜以锡决定倒卖口罩,一趟就赚了1000元,那可是当时一个村民一年的收入。后来,他和几个老哥们买来设备和原料,发动女性亲戚参与生产,开了口罩厂。
进入21世纪以后,口罩在我国的使用和普及出现的几次高潮,几乎都是因为病毒肆虐:非典、禽流感、甲流。看到口罩的商机,大店村的其他村民也行动起来,当起了老板。有钱的买来机械,在院子里盖起厂房,大干一场;没钱的就把自己的客厅腾出来当加工场。
中国农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张正河认为,对我国农村发展而言,家庭作坊有着独特的意义。长期以来,务农的村民要致富,开家庭作坊、跻身简单的加工业,是为数不多的脱贫致富手段之一。这种经济体形式灵活,门槛低,农村富余而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均能被有效利用。
“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小的经济单元,一个村就是某一种产品的产销基地,短时间内也可以部分形成相关产业的集群,瞬间带来收益。”张正河说,“但这条赚钱之路一般无法长久。家庭作坊大多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技术含量不高,利润空间小,市场的变化、相互的竞争、原材料和劳动力成本的上涨等因素,往往很快就会让村子‘一夜回到解放前’。”
现在,大店村有700余户2000多名村民,开了300多家口罩厂或者布料、印花等相关企业。根据大店口罩协会会长姜秀彬的介绍,2013年,大店村的口罩产量超过11亿只,产值逾10亿元,被中国轻工业协会授予“中国口罩加工产业基地”的名号,全国80%的民用口罩产自大店。“去年这一比例不变。”他说。
然而,市场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在走访村民的过程中,包括姜锦州在内的不少老板都不认可“80%”这个数字。他们认为,现在全国开口罩厂的地方越来越多,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大店厂家去年获得的订单比前年少,市场份额肯定下降。
在村北一块不到十亩的田里,姜锦州正悠闲地牵着他的“宠物”羊在田里寻找菜心。“一般5-7月口罩生产线最忙,8-9月是销售旺季,现在是淡季,就放羊玩玩。”
姜锦州,今年49岁,原本开着一家早餐店。卖油条,起早贪黑,每年也能赚三四万元。2006年,听说不少人都靠着口罩生意“睡在床上数钱”,他也买来了三台缝纫机,摆在自家客厅里。“后来才知道我想得太简单了。万事开头难,客户在哪?面料去哪进货?什么样式比较流行?我都不知道。自家的机械一直没有运转。”
到哪去进价格便宜、质量又有保证的面料?姜锦州不懂电脑,无法上网寻找答案,于是他想到了去“家里人”那里偷师。
大店村大多数人都姓姜,平时坐在一起都跟“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可对这类“商业机密”,彼此间还是非常谨慎,守口如瓶。当时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到别人家里吃饭聊天欢迎,加工车间绝对谢绝入内。不能直接问,怎么办?姜锦州就拐弯抹角地“偷师”。“车间我不进,可家庭作坊到处都可能发现成品,看到了偷偷塞进口袋带回去研究就行了。至于面料来源,我就问他们最近去哪,聊着聊着,他们一不留神就泄露天机了。”说到这,他显得非常得意。
如今,在大店村周围,北堤子村、河西店村等诸多村子也建起了大量的口罩厂。这些村子距离胶州市区更近,交通更为便捷,因此也抢走了部分原本属于大店村的生意。
在姜锦州看来,更大的威胁还在江浙厂家。随着雾霾天气在全国范围内扩散,越来越多的南方人开始戴起口罩,精明能干的南方商人哪会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商机。“跟他们相比,我们的物流贵,设计上又显得过时。以前没有竞争感觉不到这些,现在渐渐发现自身弱点了。”
“我们一般春节才算账,去年的利润还没统计,估计我挣了差不多5万元,跟前年的10万元相比差远了。像前些年到12月都有追加订单的,今年没有追加,我提前两个月就放羊了。”姜锦州说。
他也考虑过请来专业设计人员,提高产品质量,实施精品战略做出品牌区分度,但想了又想,还是放弃了。“现在,虽然利润低了一点,但不至于饿死啊。万一贷了更多款,口罩还是卖不掉,我不就只有‘跑路’了么?”姜锦州觉得,小本生意风险小,高投资风险也大,自己承受不了失败的后果。
对于类似想法,志在做大口罩业的姜秀彬很无奈,但他坚信,一定会有一批志同道合的人敢跟他闯一番。
两层布的口罩卖不动了
大店生产的都是保暖口罩,而消费者已培育起“PM2.5情结”,不能防霾的普通口罩未来或越来越难卖。
大店村的西大门是白色的石柱门,上面用红字写着“胶东大店村”五个字,门的两侧分别题有:“隋唐古镇,沽河新风”。往里一直走,就可以发现大店村的与众不同之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蓝底红字的口罩招牌,马路两旁几乎不到20米就可以发现一家口罩厂;若将目光移入左右一条条分叉小路,依然是鳞次栉比的口罩招牌。这里没有那些暴富村那么多的高层洋楼,村民的房子多是一层的小平房,偶有两层的。
走进村子西头的一家作坊,院子里停着一辆国产小型电动汽车。推开门,坐在缝纫机前的女工正飞速地包边,而包装台前的女工每隔2秒钟,就可熟练地将口罩用塑料包装袋装好。这是一个最迷你的“工厂”:一个人缝纫,一个人包装,还有一个是老板,三人各司其职。“我这个小作坊老板哪像老板,她们渴了我还要给她们烧茶倒水呢,太憋屈了。”62岁的姜洁康调侃起自己。
没开厂之前,姜洁康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靠着一亩半的薄地,每年仅有千元左右的收入。14年前,面对儿子上大学需要高额学杂费的现实,种了一辈子地的姜洁康决定改变谋生方式,花400元买了一台缝纫机,请来自己两位嫂子做针线活,摇身一变成了“老板”。
随后,虽说遇到了非典的“契机”,但由于生产刚刚起步,库存量很少的他没能像其他村民那样捞到“第一桶金”。后来禽流感、甲流来袭时,他吸取了教训,淡季也开工,增加库存。
那时,年近六旬的姜洁康不像年轻老板那样东奔西跑找客户,生意还是出奇的好。“一块两层钉在一起的布,不用我出门,就有人来上门购货。”可去年,他的高库存遇到了大问题,以往能卖100多箱30万只,去年只卖了20多箱6万只,可能会第一次亏本。“最关键的可能还是产品出现了问题,现在雾霾那么严重,人们都要买防PM2.5的口罩,普通口罩他们看不上。”
这时,坐在缝纫机前的姜嫂开了口:“这也怪我,我笨,不会绣花,包边都只会包两层的,多一层就对不齐了。厚度不够,保暖效果和防沙尘效果都不行。”为何要请“笨人”做工呢?姜洁康回应,口罩村的车间为周边劳动力带来了福音,自己总该把赚钱机会先留给自家人吧。
姜嫂说,在口罩厂工作很累,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身体一动不动,颈椎、腰背都受不了。可另一方面,上班时间较好掌控,早上7点半做4个小时;中午回家吃饭;下午1点再上班4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带孙子了,就当给孙子挣点奶粉钱。
“富余的农村劳动力在作坊发展初期是优势,但大部分作坊工人知识文化和技术水平都有所欠缺,这也限制了作坊向前发展。”张正河教授对记者说。
姜洁康也说,从没想过让自家口罩往专业化发展,因为标准不可能达到。
现在的大店村,找遍整个村子,也找不到像样的消毒除尘除湿设施。没有专业人才、没有专业技术、没有专业场地,因此,一时仍不可能向专业化发展。
“以前,消费者还会想,管它有多大效果,戴总比不戴好。但现在公众更讲究该用什么口罩来保护自己,安全系数、防护能力等等今后只会继续强化。”因此,姜洁康也想过退出,“这些机械和库存怎么办,我舍不得。再说,不干口罩我怎么办?重新扛起锄头种地么?”
很快,来做客的农资店老板就将姜洁康脱口而出的想法否定了:“地本来就少,将来青岛新机场建好了地会更少,收麦子卖的钱还不够你买烟的呢。在人多地少的大店,种地当游戏行,当事业绝对会饿死。”
姜洁康坦言,虽然有危机感,但现在真的不想做出决定,只想再等等看。
在创始人姜以锡看来,“等等看”这种不愿学习、不愿思考的懒惰心态正是行业停滞不前的根本原因。“有什么好等的,我那时卖一个口罩的利润是3块钱,现在3毛钱都没有,最差的只有3分钱。此时再等,就是坐以待毙。脑子一片空白肯定赚不了钱。大店人不要把自己关在笼子里,要多到大千世界观察学习,看看别人,想想自己如何才能赚钱。要边观察边思考:别的厂口罩为什么卖得好;除了口罩,在大店村做什么行业更有前途?”
簇新的白色大门,正在为大店村转型旅游业作准备。
旅游业能否养活大店村
大店村的年轻人,大多不愿继承家里的口罩作坊,而村里也想冲出“霾伏”,寻求更多元化的发展。
无论是姜锦州、还是姜洁康,他们都是一个人撑着一个厂。很少有年轻人愿意接老一辈的班,90后的姜洁雅也是打算“走人”的老板。
2011年初,小雅的父亲看到邻居们都开了口罩厂,就买来三台3000多元的缝纫机,在家里摆起了阵势。可机械刚到,在邻镇还开着一家大工厂的父亲就感觉分身乏术,于是,父亲想到了即将大专毕业的小雅。本来,小雅已经在胶州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可听话的她最终还是被父亲说服,回村子里当起了最年轻的口罩厂老板。
再过两天,她就要结婚了,家里的三台缝纫机仍在开工。小雅笑着说:“岁末年初是口罩生意的淡季,即便现在做出来,没人来买,还可以存着旺季再卖。趁着现在工人不抢手,赶紧让他们多做点。要不新一轮旺季来临后,我都要和他们一起加班。”
小雅每年都会到外地学习。“就是去南方的江苏、浙江、广东,看看今年流行的服装、饰品的款式和面料。记得2012年口罩卖得最好,因为我在口罩的设计中加入了当年服装设计中流行的‘拼接元素’,一个口罩两种面料——左边太空棉,右边梭织小花布。”2013年春节算账时,除去面料成本和日常开销,她赚了近10万元。
作为一个成长于网络时代的年轻人,为何不开时下流行的网店来扩张自己的口罩生意呢?“不是什么东西都适合开网店,你想想,大店村附近没有物流基地,交通闭塞,开网店运费怎么也要十几元,可我这一个保暖口罩能卖到10元么?卖的价格还没运费高,这东西肯定不好卖。”小雅认为,单靠一般的口罩做不了网店生意,除非开个日用品店或者服装店、口罩只是其中的一个产品,可家庭作坊生产不出这么多种类的商品。
渐渐地,小雅家生产的口罩也卖不出好价钱了。现在,她计划一年后离开村子,去外面的世界闯荡。
“我这么年轻,学习能力这么强,设计生产出来的口罩肯定有人要,继续做下去也就是利润低点,吃穿不愁是没问题的。”
让小雅不快活的是,家庭作坊老板的无聊生活——一个90后,做普通口罩,款式太土,每天都待在家看厂,实在太枯燥。“我不像老一代人,口罩厂的机械、存货折价卖了不就成了。”
大店村似乎也有了新的发展思路。村子东北角的水塘边,几台繁忙的推土机确实发出了改变的声音。现场的施工负责人告诉记者,青岛市正加紧大沽河生态旅游轴带建设,东临大沽河的千年古村被选定为旅游文化特色村。特色村项目占地135亩,计划投资超过4500万元。
“你看,那一片景观树苗,是我们刚栽下的;白色的石柱门,几个月前刚造好,东大门也是新建的;东门往外是临河马路,一直通到胶州湾。这些景区配套都已经做好了。”负责人指了指南边说,“那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是旅游村成功的关键。”
相传,位于太平寺内的银杏树,已有1300年的历史。两树是姊妹树,并肩生长,高矮粗细,全无二样。大店人一直将这两株银杏树当作宝贝,悉心管理,树干周围,砌起半米高的花坛,前后留门,树旁竖起石碑,碑文上刻着大店村的简史和银杏树的传奇。
“可村子里2000多人都能靠旅游吃饭么?”姜秀彬坚持认为,大店村要想有出路还是得继续依托口罩,大多数农民老板应该还会从事口罩生意,关键是要做大做强做出品牌。“害怕竞争怎么能行,我们的产品一定要争得过别人才行。”
在姜秀彬的头脑中,“口罩产业园”是他的毕生梦想。去年,曾有消息说,青岛新机场在选址中将大店村包含在内,现有的整个大店村都将被拆迁。他当即表示,大店口罩事业不应就此荒废,而应趁热打铁,在机场附近建一个产业村,将其作为口罩产业基地。
最新消息显示,拆迁范围不包括大店村的主体部分。姜秀彬说:“机场附近建口罩基地还是我的努力目标。等机场建好了,口罩当天就可以送到客户手中;同时,小家庭作坊也要继续做下去,毕竟口罩是个富民产业。未来,基地里的大厂将以质量更好、更加专业来吸引大客户,家庭作坊做零散生意,互相配合。”
但是,姜秀彬的想法眼下遇到了极大的阻力——缺地。“过去也想做大做强,可大店村地方太小无从施展;等机场建好了,土地估计更难到手了。”他正向上级政府部门争取,希望能拿到200亩土地,实现口罩生产、检测、物流等环节全覆盖。
“或许他一个人能完成救赎,毕竟这种靠能人引领家庭作坊升级的先例还是有的。可你要知道,在我国家庭作坊的发展历程中,大多数丑小鸭都变不成白天鹅,只会慢慢消失。当然,或可寄希望于内部联合,让口罩协会不再形式化,真正起到统筹作用,将大家捏成一个拳头。”张正河教授认为,大店的口罩厂已经撞上了众多家庭作坊都会遇到的坎,若是想顺利跨过,必须未雨绸缪。
“受空气污染影响,口罩行业还是有很大潜力的,但单靠自己翻身非常难。大店应该想办法引进外界专业大公司的资金和技术,贷款有顾虑,用大公司的;技术创新难,那就用别人的,这才是农村家庭作坊走出‘雾霾’的正确方向。”张正河说。
文汇报记者 赵征南 (文中口罩厂老板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