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三十多位渔老大簇拥着习近平总书记,个个笑逐颜开。这张被潭门渔民称为“破天荒”的巨幅照片,矗立在海南省琼海市潭门中心渔港最热闹的富港路上。它记录着去年4月8日下午,潭门人幸福难忘的一刻。
潭门渔民协会会长丁之乐告诉记者说,这天下午3点多,习近平总书记来到潭门镇渔民协会。“总书记很和蔼、很亲民,他和我握了很长时间的手,还问我们南海打渔安不安全。我说有国家的护渔船保护,我们打渔很安心。”
潭门一位船主黄宏奋指着中心渔港的码头说,总书记就是在这里登上“琼琼海09045”渔船的,还从船头走到船尾,问渔民出海航行的情况,西沙那里好不好捕鱼,捕鱼量大不大。
临走前,总书记还主动邀请渔民一起跟他合影留念,于是有了这张潭门人引以为豪的照片。
造大船、闯大海、抓大鱼,成了潭门人新的梦想。
“我们潭门人从来没敢想过,总书记会来咱这小地方。总书记一来,我们的信心都起来了。你没觉得潭门的变化大吗?”冯慧是镇上的“摩的”司机,记者两年前来潭门采访时,就坐过她的车。
潭门,这个位于琼海东部沿海小镇,人口不足3万,却是南海最重要的渔港之一。潭门渔民是个极为独特的群体,他们世世代代出海捕鱼,将西沙、中沙和南沙和祖国联系了起来。如今的潭门,正在迎来怎样的变化?潭门渔民闯远海的大船,造好了吗?
“南海功臣”获高度认同
富港路的入口处,新立了“潭门中心渔港”的标志,路面已全程翻新,有了“富港”的气派。如此规划和基建的投入,绝不是一个小镇的实力可为,可见国家对潭门的重视。港口对岸,新建的广告牌上写着“造大船,闯大海,大力发展海洋经济”。过去的码头上,停泊的都是百吨以下的木壳渔船,而如今的码头上,已经分两排靠泊着7艘气派的大渔轮,可见“造大船”不是政府的空口许诺,而是已经见诸实实在在的行动。
20岁就下海的渔民协会会长丁之乐告诉记者,潭门镇目前共有160多艘木壳渔船,其中80%是六七十吨至百吨以下的。按照国家农业部出台的措施,海南渔船的更新改造已经启动。原则上是“一艘换一艘”,渔民愿意造大船的,国家会补助船价的30%,但必须先拆旧船再造新船。除了码头上前些日子已到港的7艘近500吨的铁质渔轮,还有20来艘已在船厂开工建造。虽然国家有补贴,但船价依然不菲,渔民愿意自己掏钱投资造船,有的还需借款数百万元,这说明“造大船,闯大海”,是深受渔民欢迎的。
“有了这大船,西沙、中沙、南沙,这九段线里的海域我们都能去了,去曾母暗沙也没有问题。”丁之乐很有把握。
丁之乐的话道出了潭门渔民与苏浙闽粤渔民的重要不同之处:正是世世代代潭门渔民闯大海,才有了今日中国的“九段线”。潭门渔民黎明曾在海上向记者示范:他们的作业方式是“潜捕”,而不是撒网捕鱼。因此,他们的作业地点全部是珊瑚礁。哪里有珊瑚礁,哪里就有礁岩性鱼类,就有苏眉、青斑、红斑和黑虎斑,以及龙虾和海参。而几乎全部由珊瑚礁组成的西沙、中沙和南沙群岛,就成了他们世代耕耘的“祖海”。
可想而知,几百年前渔民出海的帆船更小,船只的抗风、抗浪能力更弱,却要远航数百乃至逾千公里之遥的茫茫大海,这是何等的勇气和胆魄,又可见南海蕴藏了多么丰厚的海产!在没有机械动力的年代,冬天,东北季风将潭门渔民的帆船吹向西沙、中沙和南沙;夏天,西南季风又将他们送回家乡。他们世代积累经验,给每一个环礁、暗沙、潟湖起了名字;画出了航海线路图《更路簿》。每年6月到11月,台风如期而至,在没有天气预报设施的年代里,台风巨浪吞没了多少渔船和渔家的健儿!而台风过后,躲过一劫的渔船又升起船帆继续驶向南沙的礁盘潟湖!
即使在农耕社会,潭门渔民的生产方式与陆上农民也有天壤之别,他们打渔的目的不是为了“自给自足”享用海鲜,而是为了“交换”。正是有了他们对南海的“开发和利用”,龙虾、海参等海珍品才成了南粤地区人们的顶级美食,我国的南海疆域才直抵曾母暗沙。
中科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单之蔷认为,“潭门渔民是扩展中国版图的功臣”,“他们用劳作,把中国的版图从海南本岛一下子拓展到了南海中的曾母暗沙一带。这两者之间,是南北1600多公里、东西几百公里的海域。他们的功勋之大,我认为不亚于张謇通西域。”
用一代一代人前赴后继的劳作,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是用枪炮来拓展一国之版图——将渔民的功劳称之为“丰功伟业”绝不为过。
南海开发,渔业先行。今天,潭门的新变化,是国家最高领导层到省市地方政府对南海的国家功臣的高度认同和应有支撑!
抓大鱼还要养大鱼
潭门街上的路灯采用船舵造型,而风情街的标志则采用渔船和海螺装饰,大海的气息扑面而来。街头“打造渔业风情小镇,建设美丽幸福潭门”的标牌,显示了政府对小镇产业格局升级换代的思考。
这是大海逼的。
“海里的鱼,一年比一年少。现在打渔,还不如抓砗磲来钱快,”渔民黎明对记者说,“潭门不少渔船都不打渔了,光抓砗磲。”
砗磲,是生长于南海和印度洋中的一种大型贝类生物,主要栖息在珊瑚礁间的浅水环境里,形如蚌蛤,壳大而厚,肉可食,体重最大可达三百多公斤。潭门渔民抓捕砗磲的历史悠久,但过去主要是卖砗磲肉挣钱。近年来,由于珠宝加工业的介入,将砗磲的壳切割、打磨,或者干脆磨成粉状后再压制成各种首饰,盈利十分丰厚,商人开始从渔民那里大量收购砗磲。据说,前几年,一个1米左右的大砗磲贝壳只卖两三千元,而去年已经飙高到七八万元。在利益驱动下,不少渔民索性不捕鱼而专捕砗磲,然后卖给珠宝加工企业,这样赚钱更多。因为渔民潜捕毕竟危险又辛苦,鱼类还有死亡的损耗和冷冻的成本,而砗磲只要扔到船上拉回潭门一个都不会少。
潭门镇的富港路旁,新开出的珠宝店鳞次栉比,气派豪华,八成以上有卖砗磲做成的项链、手链等首饰,以及工艺摆件的。据知情人透露,潭门销售砗磲首饰工艺品的店家已有两三百家,形成的产值已有好几个亿。
作为土生土长又是学海洋渔业工程专业的潭门渔民协会党支部书记戴于岛,对“砗磲热”并不乐观。他告诉记者,砗磲已作为稀有海洋生物,按不同种类分别被列入联合国的《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公约》(CITES)附录一物种和附录二物种,其国际贸易受到管制。而列入附录一物种的库氏砗磲,更是严禁采挖以及加工销售。
“我们听到有渔民说,他们是在海里捡已经死去的砗磲,这对海洋生态环境有影响吗?”
“当然也有影响啊,”戴于岛说,“砗磲即使死了留在礁盘上,它的贝壳本来也是一种造礁物质啊。”
砗磲不同于鱼类,其生长周期非常缓慢。有资料显示,砗磲一年的生长速度仅5厘米左右。要长成1米多大的砗磲,在海里可能要生长五六十年。中国科学院南海海洋研究所研究员黄晖博士告诉记者,正是生长缓慢的特点,阻碍了砗磲的人工繁育。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澳大利亚科学家已经破解了砗磲人工繁育的密码,但由于其生长缓慢,难以进行商业性开发。海南有关高校、科研机构也在研究这一课题,但至今还没有“破冰”。
当地有关部门已经认识到砗磲不可成为潭门经济发展的支柱,因此将“渔业风情小镇”作为主要选项。冯桂蓉夫妇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年初从成都来潭门投资“赶海人家渔家乐”项目的。
“投下去的钱,已经超千万了,”冯桂蓉有点焦虑地说,“现在主要是做海鲜,赶海和农业观光园还在筹建过程中。潭门毕竟只是个镇的规模,要让来海南的游客都来潭门走一走才行。”
其实,潭门是最有条件做体验式渔家休闲旅游的,游客甚至可以和渔民一起出海。但这是个系统工程,难以一蹴而就。
“靠海吃海,潭门的核心还是渔业,”戴于岛对潭门的未来有着他的判断。捕捞和养殖相结合,是潭门渔业发展的方向,已经有渔民在永兴岛附近建了深海网箱养殖基地,养殖了龙虾、马鲛鱼、金枪鱼等多个品种的海产品,但西沙一带台风比较多,要推广的话还是有难度,而纬度比较低的南沙几乎没有台风,这应该是发展礁岩型经济鱼类养殖的好地方。
如今,潭门渔民“造大船、闯大海”,这为他们将来闯荡南沙创造了更好的条件。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他们不仅“抓大鱼”,而且要在南沙“养大鱼”,实现人与大海、人与岛礁、人与海洋生物的和谐相处和可持续发展。
大船船主的喜与忧
今年,40岁的黄宏奋将自己100吨的木渔船换成了500吨的钢制渔船。
他的新船就停泊在潭门镇港口,和其余6艘新建的第一批500吨级渔船一起,整齐排列。大船刷过了新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气势浩大。
黄宏奋的大船雏形已成,但还没有完全竣工,工人正在安装舱内的水电、空调和冷库等设备。他踩着满地的建筑材料,把记者领到驾驶舱。新船的设备之先进,从驾驶台上便可窥一斑:通讯、导航和气象设备一应俱全,大小按钮达上百个。带着几分自豪,船主黄宏奋熟稔地向记者一一介绍每个按钮的用处。
辛苦的赶海人
“我这个船,长50米,宽7.8米,吃水深度4.2米,航速10节,配有活水舱和冷库。最大的遗憾是,主机的马力受到造船指标的限制,小了点,所以开得不快,满载状态下可能只能达到七八节。”黄宏奋说。
这是什么概念?他换了一种更形象的说法,空船从潭门镇出发,花三天三夜才能抵达南沙群岛,从这点上讲,它比百来吨的木头渔船快不了多少。
身为“造大船”的先行者,“船速限制”只是黄宏奋众多烦恼中的一种。事实上,最让他心忧的是造大船的成本,算上内部装修和驾驶设备,新船的造价在700万元左右,其中,国家补贴150万元,市政府补贴30多万元。余下的钱要自己掏,他从银行贷了300来万元,分5年还清,“成本加利息,这艘大船能不能在六七年内回本,还不好说”。
忧心归忧心,黄宏奋倒也从没想过转行,尽管嘴上羡慕在镇上“开海鲜酒楼的”:“但人人都去卖猪肉了,谁来养猪呢?”
他17岁下海,20岁时就靠贷款买了第一条船。那是一艘二手的香港船,买来时就有十几年船龄了,船上只有一台老式的GPS导航系统,没有避碰撞装置,也没有自动驾驶仪,全靠人工操作,出海时,驾驶台24小时都离不开人。
那么,这个“老船主”对造大船最大的期待是什么呢?
“造大船啊,图的就是船稳、设备先进。风浪大的时候,心里可以安定一点。原本的木渔船只能抗五六级风,现在有了大船,七八级风也不怕了。”黄宏奋的手机里存了一段视频,是同为渔民的朋友在微信里分享的。视频里,一艘渔船在七八级风浪中左摇右晃,数米高的浪花凶猛地扑向船头,有好几次,渔船仿佛被巨浪吞没,又挣扎出来……
“碰到这种天气,船就晃得要命,隔夜饭也吐出来了。一般人可能站都站不起来,可我们晕成那个样子,还要干活。所以,船员都是很辛苦的。如果对海没有感情,怎么能坚持在这一行里呢?
“我们的南海”
面对现实,黄宏奋琐碎的抱怨不少。然而,在另一些时刻,他又仿佛变了个人。
在南海作业时,他被外国军舰抓走过好几次,对方收走了他的渔网和工具,勒令他和船员们手抱头蹲在船上。在太阳下暴晒几个小时后,对方拿来纸笔,让他们在一份文件上签字,承认这片海域不是中国的领海。黄宏奋拿起笔,写下“不识字”。
回来一交流,船员们都不约而同地在签名上发挥,有人索性写上“我们的领海”。“反正他们又不懂汉字。”这甚至成了渔民间的趣谈之一。
然而,渔民在国际形势复杂的南海作业,绝非上述逸闻趣事中说得那么轻松。许多渔民被外国人抓到军舰上后,受尽拷打、折磨和关押,甚至牺牲了生命。黄宏奋有一个朋友,因为拒绝在对方的文件上签名,被打出了内伤,至今仍有后遗症。前年,黄宏奋的另一个朋友在南沙中业岛作业时,遭到菲律宾人枪击,他身上负了伤,一枚子弹从眉前擦过,只差半公分就没命了。“他开着百来吨的小渔船,拼了命地逃走了。”黄宏奋说的这些故事,在南海渔民中数不胜数。
“都是挺心痛的事情。”他说。可这个普普通通的船主也不居功,他从来没有想过拿着这些经历去和国家“谈条件”,“这也是我们渔民的南海嘛,而且我们普通人也应该要为国家作贡献的。”
现在,黄宏奋最牵挂的是两件事:一是相关部门能尽快发放对南海渔民的各项补贴,他还等着用这笔钱先偿还一部分造大船的贷款;二是能早点开着大船出海——这个絮絮叨叨的船主说,现实压力再大,自己仍然满心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文汇报记者 郑蔚 张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