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黎文
编者按:2014年普利策图书奖日前颁布,历史单元获奖作品为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托马斯·杰弗逊历史学讲座教授艾伦·泰勒(Alan Taylor)的《内敌:弗吉尼亚的奴隶制与战争,1772年-1832年》(The Internal Enemy:Slaveryand War in Virginia,1772-1832,W.W.Norton &Company出版)一书。《内敌》去年曾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非小说类),一同入围该奖的《民族自由:废止美国奴隶制,1861年-1865年》(Freedom National:TheDestruction of Slavery in the United States,1861-1865,W.W.Norton &Company出版)一书作者詹姆斯·奥克斯(James Oakes)曾在《华盛顿邮报》为《内敌》撰写书评。本刊今编译这篇书评以介绍这本获奖新书。
“无论溃逃的恐怖还是死亡的阴郁
星条旗胜利地飘扬
在自由的土地上,在勇士的故乡”
1814年第二次英美战争(1812-1815年,又称第二次独立战争)期间,美国人弗朗西斯·斯科特·基看到星条旗在硝烟过后依然飘扬,感慨之余写下上述诗句,以庆祝美军击退英军企图占领巴尔的摩的进攻。这场胜利极大提振了美军士气,一雪此前英军侵占华盛顿的耻辱。艾伦·泰勒通过新书《内战》希望引起读者注意的是:美国白人是如何将自身的自由和黑奴的自由看得同等重要。投奔英军的雇佣兵和黑奴则将奔赴他们应该奔赴的死亡——正如上述诗中写的那样,而美国则仍然是“自由的土地”。
到基写下这些诗句时,英军已经在切萨皮克湾地区大肆入侵农场和种植园,洗劫城镇和村庄,释放当地的黑奴们。成千上万的黑奴脱离了奴隶主,有些被纳入英国海军,有些则被带到百慕大、新斯科舍和特立尼达地区并获得自由。《内敌》以生动的文风和细致的描述讲述了这段非同寻常的历史,但泰勒并未迷失在细节中,他为读者呈现的是一段关于奴隶制、关于战争和美国的宏大历史。
从书名的字面意思理解,弗吉尼亚的黑奴们正是美国的内部敌人。泰勒的讲述从美国独立战争开始。1775年底,杰弗逊总统起草《独立宣言》前的几个月,英军在弗吉尼亚已经开始许诺给黑奴以自由,条件是他们逃离奴隶主并加入英王陛下的军队。弗吉尼亚的黑人比英国人更熟悉当地的环境,逃亡的奴隶因此成为英美战争中的重要资源。不久,英国逐步解放了那些趁着美国独立战争而在加拿大、加勒比海地区谋求独立的黑奴家庭。泰勒在讲述这段熟悉的历史后开始引导读者进入了他重点关注的两大主题。
第一大主题是美国奴隶制和自由之间的极大悖论。确切而言,《内敌》最适合被作为历史学家埃德蒙·摩根(Edmund Morgan)在1975年的学术观点的延续。摩根在当时的研究《美国的奴隶制和美国的自由:弗吉尼亚殖民地的考验》(American Slavery,American Freedom:TheOrdeal of Colonial Virginia)中指出:弗吉尼亚人通过用黑人奴隶取代白人奴隶而解除了贫富之间阶级冲突的危险性。白人的自由和机会依赖于对黑人的奴役,由此导致的令人费解的结果是:富裕的弗吉尼亚种植园主在普遍的自由的名义下发起了革命。
泰勒在学术上接续了摩根的观点。他的叙述像摩根一样,一眼看并不容易发现其老练复杂。泰勒展示了那些充满了自由意志的革命成果是如何在现实中反而加深了弗吉尼亚对奴隶制的依赖。比如,弗吉尼亚有长子继承并承担种植园产业的贵族传统,由此,种植园主的产业就会永远归家族所有,而弗吉尼亚的领导人废除了这项传统,导致的结果不仅是原来弗吉尼亚名门望族的加速衰落和种植园解体,还包括奴隶所有权更广泛地分散于普通白人中。弗吉尼亚的自由和经济机会因此比以往更依赖于对黑人的进一步奴役。
革命给予了弗吉尼亚白人其他一些经验。杰弗逊总统对人类平等和普遍自由的呼吁极大影响了黑奴,他们变得不再值得轻易信任。这正是泰勒书中的第二个重要主题。黑奴比以往更憎恨身上的枷锁,他们逐渐转变成内部敌人,成了奴隶主们的梦魇。成千成万奴隶奔向英军,奴隶主们大为震动。很多白人开始担心奴隶起义随时爆发。奴隶主们的理想计划是逐步解放奴隶,然后在美国边境以外的黑人聚居地进行殖民统治。基于这种计划,白人奴隶主的确是真心诚意希望所有人都获得自由的,但是,他们也真心诚意地希望所有美国人都只是白人。
弗吉尼亚社会早期的矛盾在第二次英美战争中变得再明显不过。英国人再次入侵弗吉尼亚的泰德沃特地区,并再次以自由作为诱饵蛊惑奴隶。《内敌》的核心内容是第二次英美战争期间弗吉尼亚的奴隶制——不仅关于奴隶,也关于奴隶主。其中有一章专门的案例研究讲述了一个大种植园Corotoman,通过与弗吉尼亚殖民地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的婚姻关系,落入了最有名望的律师之一圣乔治·塔克手中。塔克家族的传奇简直是弗吉尼亚种植园经济衰退过程中的一次逆袭,这个传奇同时也是一方面与白人种植园主和经营者斗争、另一方面与焦躁不安的奴隶们斗争的历史。
泰勒追溯了第二次英美战争期间英军对Corotoman这类种植园的进攻。同样的入侵破坏了很多泰德沃特地区的种植园,成千上万弗吉尼亚奴隶因此获得更多自由的机会。泰勒指出,与和平时期年轻人单独逃亡不同,战时逃亡者往往以家庭为单位。他还展示了在新斯科舍和特立尼达地区,原来的弗吉尼亚奴隶可以在此建立自己的生活——他们或许贫穷且遭到歧视,但他们是自由的。通过挖掘这些特别的档案,泰勒推翻了英国人再次奴役那些获得自由的人的谣言。
泰勒的书写立足于本土而放眼全球。他并不怀疑英国人真心给予奴隶们自由,但他也确信,英国人其实只是将释放奴隶作为道德理由来达到自身扩张殖民地的目的而已。泰勒的关注点丰富而广博,从奴隶本身到大种植园家族,到弗吉尼亚的政治裂隙,到针对西部地区奴隶制的全国性讨论,还拓展到大西洋世界和大英帝国的历史。
泰勒并非第一个认为第二次英美战争是美国历史转折点的历史学家,但他对美国转向的认识是独特的。战争并没有唤醒统一的美国民族主义,也没有迎来一个“感觉良好的时代”。相反,泰勒认为,各阶级之间的互不相容是战争留下的沉痛的遗产。新英格兰从未有多喜欢战争,也并不愿帮助弗吉尼亚保住黑奴。南方人对北方同胞也全无信任。几年后爆发的密苏里危机反映了这种阶级矛盾的影响扩大至国家政治层面。这种紧张局势在下一场战争之前始终得不到缓解,最终,一场大规模的残酷内战爆发,终于击碎了美国奴隶制和自由之间的强大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