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厚
黄永厚老先生去世了,天堂里又多了一位会画画儿的倔老头儿。
知道黄永厚先生,还是因为家父的关系。家父与他有几十年的往来,经常会提及他。我所知的关于先生的事情,多半都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记得当时听说他,我第一印象就是,他是黄永玉的弟弟。我是知道画坛有位黄永玉,又出书,又绘画,还是沈从文的表侄,但不知他还有个也会画画的弟弟。“他为什么没有他哥哥出名啊?”那时我还小,问的问题也很幼稚。父亲笑笑说,他很低调,不在乎出名。我似懂非懂,不懂他为什么要低调。见过他的画后,曾经以为那是因为画得没有他哥哥好。
第一次见黄永厚先生的画,在不懂艺术的我的眼里,就是一堆墨的线条,字也是“张牙舞爪”。我既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也读不懂写的是什么。“画得像,就是画得好”,这是我当时评判画的标准。显然,这画“不够好”。父亲将画展开欣赏着,我却在一旁小声嘀咕了一句:“没有他哥哥画得好。”“你不懂!”父亲摇摇头说。我却不以为然,更不懂父亲在欣赏什么?
▲黄永厚画《宋玉作〈风赋〉》
随着年纪长大,似乎对画的欣赏水平有了一些提高。再看先生的画,我竟然能开始欣赏那些线条了。不管画的是什么、像不像,单看那些线条的舞动,倒也颇为有趣。记得当时我最喜欢一幅画,是先生画的《宋玉作〈风赋〉》。乍一看,满眼自由舞动的色彩和线条,那是宋玉迎风飘飞的衣袂。“吴带当风”,吴道子画人物衣带,线条流畅,飘逸自然为一绝,画风以写实为主。而黄永厚先生却用不同的笔法,画出别样的“当风”,更偏于写意,甚至抽象。宋玉是颜值很高的才子,也是可以随侍楚王的公子。先生用明艳的红色、黄色、蓝色做他衣服的颜色,顿时“华裳”二字便从我脑海里跳了出来。色块与线条交织,占据着主要画面,看似杂乱,但又一起泼剌剌向人物身后飞舞而去,面积之大,显出了贵公子锦衣之雍容,流动方向,又飞出了迎风的飘逸。在这飘飞的层层衣衫中,寥寥几笔勾勒出人物富态的脸,五官分明,略蹙眉。或许还算不上我眼中的美男,但自有华贵的气质。人物一手抚胸,一手在风中扬起,动作洒脱,俨然是诗人在风中吟咏抒怀。楚襄王逼宋玉作《风赋》,以歌颂楚王与庶民共风,而宋玉以华丽的辞藻,吟出了自己心中的风,既赞了楚王的雄风,又诉说了庶民的冤苦。黄永厚先生有感于宋玉坚持说真话,遂成此画,且潇潇洒洒写下长跋,跋中说:“后世舐痔骂街,遂立门户。嗟夫,《风赋》歌德,或为绝响……”真真骂死了那些阿谀奉承之徒。知先生作画之意,再看其画其字中透露出的豪放不羁,我不禁叫起好来。父亲笑对我说:“有长进!现在可知先生为何低调了吧?他不是不会画众人以为‘好看’的画,写众人以为‘好看’的字,他也不是不会画他哥哥那样的画风。但他有他自己的坚持,他要画自己想画的画,说自己想说的事。他不会为取悦大众审美而改变自己的坚持。”好一个倔老头儿!
当黄先生得知我对他的画评有所改变时,哈哈笑起来,欣然送了我一套《世界名画欣赏》画册,各大绘画流派都有,他希望我的绘画欣赏水平更上一层楼。后来我读高三,学业紧张,整天埋在题海里,不免觉得生活枯燥无趣。黄先生得知,又送了我一幅画。画中是一名武士,正在抽开锋利的宝剑。依然是用潇洒的笔墨,泼出动感十足的人物,虽然并没有着墨在人物的表情,但武士的英俊坚毅跃然纸上。画上有题诗一首:“削过疑无迹,抽开讶有芒。始知熔冶际,已备甘苦尝。”我会心一笑,这是先生在鼓励我呢。谢谢先生!
▲黄永厚画《武士》
后来我又喜欢上了写诗。记得初学写诗时,写过一首心愿诗,梦想家有荷塘:
春培新叶夏描花,月下采莲香满家。
待到重阳秋雨冷,卧听残荷弹琵琶。
写得很幼稚,谁知黄先生听说了,大笔一挥,画了幅荷花图送我,并以这首小诗题画。他说:“你把这画挂在家里,就有荷塘了!”此生家有荷塘的机会恐怕很小了,但有了先生这幅画,这个愿望竟也可成真了!
仔细想来,我与黄永厚先生的交往,都是以画作媒介,并无有面对面的机会。通过他的画,我知道了“画得像”并不是唯一评定画之好坏的标准;通过他的画,我也了解了他的倔强与坚持;通过他的画,他曾给我鼓励;通过他的画,他曾帮我达成心愿。而今,先生驾鹤西去,我再也不会看到他的新作了。我相信,天堂里,又多了一位画家,一位有坚持、有见解的倔强画家。在天堂画画,或许要比在人世间画画更容易吧。
作者:陈铮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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