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策划监制的昆曲《白罗衫》剧照
二○一七年七月,《青春版牡丹亭》在希腊雅典露天剧场上演。
金圣华
早在今年2月,白先勇就来电相告,他历时两年,又为苏州昆曲院策划监制了一套新的昆曲《白罗衫》。“3月9号要在北大首演呢!你来看来看,这是套旧戏新编,跟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 相似,讲人跟命运的抗衡!”由于当时正值香港中文大学授课期间,未能成行,所幸不久又得知这出戏将在今年8月中旬来港参加“2017中国戏曲节”演出,于是急忙订票。由白先勇及其团队悉心筹划倾力制作的崭新曲目,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俞玖林担纲演出的官生名剧,又怎容失之交臂,匆匆错过?
8月10日《白罗衫》在香港首演那天,整个高山剧场人头涌涌,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庞都出现了,全是一些来自各地的昆曲迷,骤眼望去,年轻观众还真不少。白先勇监制的昆曲,早已成为脍炙人口的品牌,因而这次他虽没亲自莅港监场,众多捧场客的热情依然未减。
《白罗衫》原为明朝无名氏所作,又名《罗衫记》,新版乃根据旧剧改编而成,共含“应试”、“井遇”、“游园”、“梦兆”、“看状”、“堂审”六折。第一折述说书生徐继祖年方弱冠,出门应试,临别依依,一步一回头,不舍十八年来嘘寒问暖、相依为命的老父;而慈父则老泪纵横,强忍悲痛,为爱儿寒衣披身,反覆叮咛,好一幅父慈子孝、骨肉情深的画面。第二折描述徐继祖会试途中在井边借水解渴时,巧遇老妇张氏,老妪竟然把年轻人误认为自己下落不明的儿子苏云,继祖心慈,答应寻访其子下落,老妇乃以一件白罗衫相托,作为凭证。一次人生道上表面毫不相干的偶遇,却变成命运无情的拨弄,自此步步紧逼,难以摆脱;一件并不起眼的白衫,却成为一道残酷的魔咒,自此如影随形,欲避无从。第三折“游园”说到继祖高中,官拜江南八府巡按,应邀赴兵部尚书府中游园,只见园中花团锦簇,喜气洋洋,继祖则风神俊朗,踌躇满志,正当此时,托身府中的乳娘苏夫人拦路喊冤,痛陈十八年前与夫婿在上任途中,遭受强盗谋害,夫沉江中,初生儿失散,大好家庭从此拆毁,至今沉冤未雪。继祖新官上任,一心为国为民除害,扫荡世间不公,因此立即应允为妇人申冤。第四折叙述继祖高中后,欣然下令接老父徐能到任所奉养,而徐能近日梦兆连连,惊见自己颈上开花,正惊疑不定时,欣闻儿子中举来接,不日即可重享天伦之乐,不由得心中大喜,以为梦境所见“颈上红花”乃为“锦上添花”之意。这一折充满了西方戏剧中常见“反讽”的意味,剧中人在一步一步走向最终的毁灭而不自知,徐能得意万分,仰天发出的呵呵笑声中,听在观众耳里,竟然渗透着丝丝蚀骨的凉意和无助的悲情!第五折“看状”是旧版《白罗衫》里最着重的一折,徐继祖升堂理事,看到原任兰溪知县苏云的状词,发现当年的江洋大盗名为徐能,竟然与自己的慈父同名同姓,惊疑不定中,立即招来奶公询问,奶公不但详述当年祸事的来龙去脉,还找出私藏多年的白罗衫,与井边老妇相托的白罗衫相比,正好是出自同源,证据确凿。这下真相大白,峰回路转,原来十八年来对自己情深意重的义父,竟然是当年害得全家生离死别、父子失散的罪魁祸首!于是,终于来到了全剧的高潮第六折“堂审”。一边是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养父,一边是冤深如海、饱受苦难的亲生父母,这一堂,怎么审?整出戏至此张力无穷,剧力万钧,父与子的对决、情与理的交战、忠与孝的抉择(这孝还不是普通意义的孝道,而是对生父养父之间的取舍),“人性、人心、人情的纠葛”,经编剧张淑香“定调在父与子、命运、人性、救赎、情与美的聚焦点”,不啻是对旧版大团圆结局一个彻头彻尾的颠覆!徐能自从十八年前领养继祖之后,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自以为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试想象,假如结局篇一如既往大团圆,甚至出动包公式的虎头铡,把当年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来个身首异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某些粗浅的观众可能感到大快人心,但是,整个戏的悲剧含蕴就荡然无存了。这样的情节剧怎能见容于白先勇的慧眼?
白先勇是唯美的大师,他的作品也极有深度。怎么在传统的戏剧中推陈出新,怎样能“尊敬古典而不因循古典,利用现代而不滥用现代”,的确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从其监制的三出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玉簪记》和《白罗衫》中,可见端倪。
从舞台的设置来看,书法大家董阳孜所题的“白罗衫”三字,宛然在目,给全剧典雅雍容的气势,定下格局。奚淞的佛像,高悬堂后,加深了徐能洗心革面潜心礼佛的形象,因而更增添了人欲自救,然难与命违的悲怆。每一折台后的背景,都气势雄伟,宛如印象派风格的画面,随着灯光的转移,时而瑰丽,时而朦胧,透显出或喜或悲的气氛。服装更是白氏制作的一绝。早在《青春版牡丹亭》制作时,白先勇就坚持所有服装必须由苏州绣娘一针一线手绣而成,绝不可机绣。《白罗衫》中俞玖林在堂审时所穿的一身蟒袍,白底金线,光彩夺目,那一种压场的气势,那一种恢宏的派头,除了“令人惊艳”这不太妥当的说法,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词汇可以形容。这件白蟒袍,原来出自设计名家王童夫人曾咏霓之手,她为《白罗衫》的服装设计下了很大的功夫。美的传承是需要讲究的,含蓄而不浮夸,内敛而不外露。看到目前坊间一些电视剧,尽管十分卖座,但是仙境天宫里铺满俚俗不堪的塑胶花,枉称桃林瑶池;男女主角穿上钉满胶片的七彩衫,尽管十分卖力在谈情说爱,也难以产生任何荡气回肠的感觉。与白氏制作相较,这就是梅兰芳所说“精粗美恶”的分别!
《白罗衫》演出后,剧评家皆认为此剧带有“拷问人性的希腊悲剧的影子”,这也正是制作者的原意。白先勇在电邮中说:“原剧本情节拖沓,意旨平庸,经张淑香改编,脱胎换骨,变成一出牵动人心的悲剧。”张也是《青春版牡丹亭》的编剧,为白氏团队的中坚分子,两人的合作由来已久,得心应手。白先勇对此剧的垂青,想必跟当年对《俄狄浦斯王》 的欣赏大有关系,因而在改编《白罗衫》旧版之初,心目中已有将两者对比的意念。其实凡是攻读外文系的学子,在修读西方戏剧一科时,必定会钻研希腊名剧作家索福克勒斯这出震古烁今、历久不衰的经典悲剧,相信白先勇当年接触这出名剧时,必定深受震撼。如今,在芸芸昆曲剧目中,发掘到《白罗衫》的情节竟然与之遥遥呼应,岂不是冥冥中的一种机缘与巧合?
今年7月,白先勇制作的《青春版牡丹亭》应邀在希腊建于公元161年的雅典卫城阿迪库斯露天剧场演出。这所两千年前的古剧场,当年建造之初,就是上演希腊三大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作品的所在地。如今,白先勇制作的《牡丹亭》在此公演,罗马式窗型高墙,壁龛处处,布满雕像的舞台上,杜丽娘身穿一袭红色长袍,飘然而立,四周花神围绕,裙裾翩翩,缤纷悦目,台下半圆形的剧场中,数千观众鸦雀无声,凝神细赏,夏夜的星空下,乐声悠扬,诉说着人类文明古今传承、东西交汇的动人故事。此情此景,如诗如幻,岂不是幕后推手白先勇多年来推广百戏之祖,弘扬中华文化而终见成就的圆梦之时?
“总算没有白栽培他们一场!”白先勇在电话里说。恍惚中,似乎遥遥看到正在圣芭芭拉歇暑休养的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从《牡丹亭》到《玉簪记》到《白罗衫》,十多年间这一条路行来不易,所喜当年的演员已不断成熟,渐成大器,正如俞玖林,他在《白罗衫》中拓宽戏路,一出戏由巾生过渡到官生,令人耳目一新。制作人白先勇面对着这群当年悉心栽培的昆曲新秀,如今传承有望,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乐见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