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萧红的文学世界,让我感受最深的是她独特的乡愁美学。只有理解了萧红特有的乡愁美学,才能真正读懂萧红。在现代作家中,萧红的乡愁与众不同。这在《呼兰河传》中表现得尤为显豁。
茅盾早年在《〈呼兰河传〉序》中指出:“该作品是寂寞的萧红的寂寞之作。”是的,在《呼兰河传》里寂寞无处不在。学者赵园也说,萧红有一种透骨的“寂寞”。她甚至认为,正是这种寂寞也成全了萧红,使她的作品浸透着个人身世之感和悲剧感。茅盾和赵园体会到萧红的“寂寞”,也就把握到萧红特有的文学气质。需要追问的是:究竟是什么导致萧红的寂寞?在我看来,正是萧红心中弥漫的乡愁诱致了她的“寂寞”。寂寞是果,乡愁是因。乡愁内燃于萧红敏感的心,幽然、绵长,外化为作家的寂寞心态,弥散在她的文字世界。
萧红是一个极具语言天赋又从不炫耀其天赋的天才作家。语言之于她,就如行云流水。她要表达什么,就能自然而然地找到恰如其分的文字,而这文字一看就知道是萧红特有的。她的文字从容、自然,字里行间流动着情感,而这种情感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要把文字烧焦了的,带着浓烈的焦糊味的情感,其中,掺合着好奇、寂寞、怀旧和暖意,温婉而忧伤。
萧红的语言天赋,受惠于她的乡土世界。萧红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绵延不绝的乡愁,赋予萧红文字无与伦比的魅力。文字之于她,恰如神灵附体,气韵生动,丰沛盎然,有鲜活、灵动的生命感。从她的文字世界可以感受到,她的语言与她的乡土世界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连皮带肉地长在一起。萧红杰出的语言禀赋,赋予她一种出神入化的力量,她信手拈来,从容吐纳,将她心中的乡愁,逶迤曲折而又淋漓尽致地吐露出来。只有理解了萧红文学世界里的乡愁,才能真正读懂萧红,才能真正领略她独特的文学魅力。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乡愁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它弥散于中国现代作家群体之中,构成了现代作家的精神胎记。费孝通先生曾用“乡土中国”概括传统中国。“乡土”之于中国人而言,它不仅是一个地理的概念,更是心理的概念,它是中国人的心结。乡土给人的精神以归依,给人的情感以安顿。一旦离开乡土,失去乡土的慰藉和安抚,就会深深感受到乡土的重量。
乡愁是文学的酵母。这在二十世纪中国现代作家中,表现尤为显著。鲁迅、郁达夫、周作人、王鲁彦、蹇先艾、许杰、台静农、沙汀、艾芜、废名、沈从文、师陀……还有萧红。
在萧红的灵魂深处,蕴涵着浓郁的乡愁。这乡愁弥漫在她的字里行间,变成流动的风情。因有乡愁的湮染,萧红笔下那些稀松平常的人与物,一个个都被赋予了生命,活了起来。三月的柳絮、六月的倭瓜、夏天的火烧云、寒冬的飞雪,后花园里的红蜻蜓、大黄狗、红蓼花,还有冯歪嘴子、有二伯、小团圆媳妇、王寡妇……均在萧红笔下活灵活现地出场了。
萧红在写这些人和物的时候,多是漫不经心的。她不用刻意设计什么,不用设计主题、情节或人物性格之类的元素。她几乎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不按章法出牌,全然不顾小说的纪律。萧红与其说是在写小说,在务虚地经营着小说故事,不如说她是在倾诉:借助她手中的文字,表达她心中的情绪。为了这种情绪表达,她顾不了文学的清规戒律。没有比吐露心中的块垒更重要的了。犯有“怀乡病”的萧红,任由乡愁驱遣。记忆中的北方小城中的片片细节,如柳絮一般弥漫开来,亦真亦幻,如泣如诉。乡愁是《呼兰河传》的精神气质,它是内容,也是形式。
乡愁之于萧红,既是人生的,也是艺术的。乡愁支撑了萧红的艺术世界,成就了她独特的艺术魅力。从另一个角度看,乡愁也限制了萧红。萧红一旦走出乡愁,其文学魅力就会大为失色。萧红为乡愁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