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家乡的田野
退休了,渐入老境,不免回忆起一些往事,其中生平里的两次历险,最是难忘。
1967年暑期,盐阜平原发了一次大水,河道沟渠里的水都已跟农田持平,满眼汪洋。当时我十虚岁,生命差点永远停留在外婆家后的那个小河塘里……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我和小我四岁的二弟光着屁股追逐嬉闹,不知不觉来到了外婆屋后的小河塘边。以前农户建房都挖土铺垫房基,当地人称扛墩子,挖出的土坑称为洼子,渗出水来就成为河塘,水可供饮用。所以农户家后都有一个河塘,外婆家后边也是这样。水塘南边留有一级一级的台阶,称为水码头,用于取水。我和二弟蹲在河边的高埂上,不停地直腰又蹲下,屁股将水面砸开道道波纹伸向远方。突然,我对弟弟说:“二子,我会游泳了!”
“真的?”二弟疑惑地问。
“是真的,不信,我游给你看!”
“好啊!”二弟高兴得跳起来,双手举过头顶鼓掌。
“你看,我开始了,”我一边说,一边脚趾紧抠着码头的泥往河里走。忽然,脚一滑,我整个身子跌入水中,嘴里灌进了水。眼看向河岸,可能因为视线跟水面基本持平,觉得水塘漫无边际,水岸遥不可及……我喝一口水,浮出水面一点,看到二弟依然手舞足蹈,兴奋异常,方知我刚才吹的牛让他信以为真,以为我真的会游泳了。其实我哪里会呀?当时只是想沿着码头到水里走几步,然后回过头来弯下腰,手按住泥,双腿打起水花假装在游泳的!哪想到码头长时间浸泡在水里,都生出了青苔,滑得厉害,使我失去平衡掉在了水里。我试着呼喊二弟救我,但一张开嘴水就灌进去,而二弟在岸上依然兴高采烈!水中的我,一边挣扎,脑子里一边闪过永别人间的想法:唉!怎么会这么糊涂呢?不会装会,吹牛把自己的小命玩掉了!悲哀啊!此外更悲哀的就是父母了,他们一辈子都会为我伤心的。我的死是自找的,却把痛苦留给他们……想着这些,双腿拼命挣扎,双手也使劲划水,鬼使神差,脚接触到了水塘底下的地,脚趾便紧紧抓住泥土,我一步步走上岸,谢天谢地,总算逃过一劫!
回到外婆的厨房里,我的肚子鼓得像一只篮球,只觉得浑身发冷,便把外公的一件黑色外套穿到身上,两只膀子捂着肚子。此时刚在田里赶牛耕地的邻居范四爷,来到我外婆家找水喝,他看我这模样,不解地问我:“六月天里,穿这衣服,还捂着肚子,恒庆你打疟疾了吧?”我摇摇头,倚到土灶边。晚上回到自己家中,只觉得头皮绷得紧紧的,根根头发都插在头上似的,睡到床上,觉得睡在满是蛇的河里,恐怖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母亲问我夜间为什么不停地惊叫,我哪敢把真相告诉她呀?便含糊其辞说“不晓得”。
现在想想,那次历险,完全是自己找的,差点搭上性命,把自己吓得不轻。还好自己在险境里,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通过奋力自救,幸免于难。这算是一次成长的催化吧!
新洋港
1976年6月,我高中毕业了。那时高考还没有恢复,我随父母在生产队劳动,风里来雨里去,跌打滚爬,成了地道的农民。
记得那年深冬的一天早上,寒风呼啸,滴水成冰,我和二弟却衣着单薄,跟父亲以及邦二叔、房四叔一起去新洋港的轮窑运因拆迁照顾的低价砖。当时用了两条水泥船,一条载重量三吨,一条六吨。去的时候,三吨的船由房四叔掌舵,二弟拉纤;六吨船由我掌舵,父亲和邦二叔拉纤。天极寒,纤绳落到水里拉起来就冻成钢筋似的。下午四点钟左右,砖头都装上船了,三吨的船仍然由经验丰富的房四叔掌舵,二弟拉纤。新洋港在轮窑那里弯过去的南岸怪石嶙峋(那些石头是石灰石,是轮窑从外地运来烧石灰的),但二弟弓背拉着纤绳,还是比较顺利就进入内河道。我们这艘六吨船一行三人却差点葬身新洋港里!
当时,父亲因为视力差,邦二叔则体单力薄,都担心在乱石间拉纤被绊倒,他们就站在船头,让我摇橹,等我把船摇进内河里,他们再上岸拉纤。我先使劲用竹篙把船推向河心,再放下竹篙,拉上橹,把橹脐架到橹人头上,可是不管我怎么架总是滑落下来。当时的风力当有六级以上,水面空阔,风力更大,船又足载,一浪头接着一个浪头的水往船舱里倾泻,随时有沉船的危险。橹脐为什么架不上橹人头呢?我迅速把橹翻转过来,发现橹脐中积水冻得满满的,一时半会弄不掉,显然橹已经没法使用了!父亲和邦二叔见状,吓得向四处大叫起来:“没命了,救命!——要多少钱给多少钱!”
寒风依旧肆虐,四下里一片空旷,野外没有一个人。再不把船头掉过来,那就必定沉入新洋港底!怎么办呢?我跑到船头,拿起竹篙,沿着船边,垂直插入水中,然后全力把竹篙扳倒。竹篙早已破裂,注入的冷水顺着我的手臂灌进膀子里,流进胸口和双腿,最后蓄在破旧的黄球鞋里,但这些我全都顾不上了。我连续不断地插篙压下,不知多少回合,终于把船头拨顺了,并慢慢地撑进内河道。由于冬日短,天早早地黑了,近三十里水路都是我一人借着顺风,用竹篙撑回的,到家时已接近深夜了。
我家这次运砖有惊无险。第二天东边的邻居崔大伯一家也去那里运砖,结果沉了船,万幸的是他们一家人都会游泳,没出人命,只是花了一笔钱(在当时也是巨资了)才把船和砖打捞上来。
那次过后,我一双手掌年年夏季蜕皮,可能是当时天气过于寒冷,频繁插篙扳压摩擦所致。但比起船沉河底甚至危及生命的情况,这点小痛苦又算什么呢?
回过头来想想,当初二弟才14岁,就像强壮的男子汉干活了,在那极其恶劣的天气里徒步来回拉纤60里左右,现在有几个这个年龄的孩子能吃得了这种苦?我当时18岁,在危急情况下拼命自救,终于转危为安,平安回家,也真的不容易。大风大浪中能锻炼人,真不是虚话。当然,我们兄弟的这个经历,也是早先经济落后、物资短缺年代才有的情况。
我在农村劳动了两年多,后来考上师范学校,回母校工作,然后成家,一切安好顺遂。回首少年时的两次历险,庆幸之余,仍觉后怕。人说“人越老,胆子越小”,为什么呢?经历的事多,尤其是一些心惊肉跳的事,怎能不后怕呢?
作者:郑恒庆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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