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床边摆着一本《花生漫画》日历(上图),每日四格,上演着长不大的查理·布朗和他的朋友们还有狗的故事。但我翻得不算勤快,难得一日一页,大部分时候要一次补好多页。恰好漫画情节也是有短有长的,常常一路看得出神,不知不觉就翻过了头,索性停在那个未来的日期里,静候它到来。读《日日杂记》也是这种节奏。
从《富士日记》到《日日杂记》,武田百合子对生活的记录已不拘泥于具体的日期了。日期是科学和俗约给予的人的区间,对走过大半生的百合子来说,无非是日月又交接了一班。因此每看到只有“一天”这两个字的段落单独出现,就知道自己又随着百合子翻到了新的一天。有时她兴致上来,写了很多,电影啦,点菜啦,广告啦,我只扫过几行,有时她寥寥几笔,我却一口气读了好多个“一天”,甚至隐约感受到了季节的转换。
坦白说,刚拿到《日日杂记》时,我还未摆脱隔离生活所引发的精神涣散的后劲,难以拾起另一个时空里的妇人笔下的芝麻和西瓜。看到书的背面写着四行字:一天/阿球没了呼吸/按人类的年龄/它一百岁了,心下只觉得无聊。直到在匆忙疲惫的某日随手一翻,就像钻进大小合身的洞穴,终于读了进去。啊,迟到也是好的,和晚翻许多页的日历是一样的。
读百合子的日记,我最常在字句间留下的笔记是这样几种:hhh/wow/T_T。第一种当然是笑了,噗嗤一声或者会心一笑。百合子常常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宕开一笔,像一串衔接处有点怪异却又不影响稳固的珠子。比如新年开窗看到一对夫妇出门,男士日常,女士盛装,她想,“不爱自己老婆的男人,正月里头三天可不好过呀”。比如颇为自信地讲美食的创新吃法,下一句是,“过了一会儿,开始不舒服”。这天戛然结束。比如在看纪录片时,“听到旁白不停地穿插着讲天皇是个多好的人,让人感到,他说不定不是个好人”。随处可见她的脑筋急转弯,我的hhh。
第二种是忽闪而过的念头所引燃的火花,无须推敲斟酌,信手一记,却感到别开生面,被众人所夸赞的散文家手笔大概也在这里吧,自然又灵动。置身于影院,“空气中仿佛飘满了煮豆子的气味,是满座观众的呼吸味儿”。回家路上,“云朵匀速移过月亮的表面,像拔了一把野兽腹部的绒毛吹散到天上”。怀念故人时,“我飞快地把这一切看了一圈,像点眼药水那样将其收进眼底,然后回来了”。诸如此类,常常叫人脖子一抖,眼前一亮。原谅我的笨拙,请相信,我的意思绝不仅仅在说她是感官比喻大师而已。
第三种是悲从中来。《日日杂记》的扉页本就写着:致离世的人们。丈夫死后,丈夫生前的友人同好们也渐渐被岁月带走。百合子回忆他们在世时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记下来自陌生人的插曲。扫烟囱的人讲述多年前同行的意外坠落,开出租车的人在等红灯时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抱怨生活艰难,当然还有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的花猫阿球。
书背后的那四句话,放在“一天”、“一天”的篇幅里看,就像温泉突然变成喷发的火山,平时的细节,阿球吃饭,阿球发呆,阿球呜咽,如同常驻演员的常规表演,不会谢幕。
“那就把最旧的、把手坏了还在用的那个扔掉……”说到这里,我偶然一瞥走廊,只见阿球正往里面的房间走到一半,它的右前脚掌刚要往前踏出一步,就那么把脚悬在半空,僵在原地,仿佛魇住了一般。三角形的耳朵拧向我这边。旧?……扔掉?……是在讲我吗?它好像在说。
十九岁的阿球,张开嘴,露出鱼骨一样的牙,火腿色的小舌头,朝着我无声地叫了一声:“……”。大妈,我为什么在这儿呀,好舒服呀,我要再活一阵。
喂,你没事吧,要长寿啊。终于,我对阿球讲起了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没说过的话。
阿球的这,阿球的那,构成病床边的心电图里细密折叠着的直线,差别甚小,最终迎来了一条平坦的横线,那四句话就是这条横线。一天,阿球没了呼吸。按人类的年龄,它一百岁了。这四句话就是这样的分量。
不过在悲伤之外,百合子似乎更喜欢记下一些提振士气的话。一天,母女俩出门采买年货,百合子在餐馆的展示橱窗里看到食物模型。
我仔细地看去,(那里面煮久了的关东煮萝卜就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似的,做得逼真)突然,一股情绪像热水一样涌上来,死后的世界应该很寂寥吧。那个世界没有这样的热闹吧。我还想在充斥着这些东西的世界里再活一阵!
直到回家看电视,人物说了一句有名的台词:我对浮世产生了眷恋。百合子再度想起了白天所见,她说:
我对浮世的眷恋,就是那一排蜡做的食物模型。
一天,百合子在公园里听到一群老妇人聊天,她把听到的对话都记了下来,然后说:
她们在聊电视节目,出国旅行,孙辈,腌菜,劳苦与道德,癌症,糖尿病,抄经——我以为,无论多么热烈的谈话,中间都会有忽然中断的一刻,中断的那几秒钟,叫做“天使经过”。然而,大妈们和奶奶们闯过了人生的风浪,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她们的对话都不存在让其通过的间隙。大妈们停下来小憩,她们从袋子里拿出夏橘和亲手制作的糖果,相互传递,她们的眼神专注,以一种“摄取营养”的架势品尝,吃完后(在吃的过程中,还在聊某人经营公寓被人骗了,又聊到假牙),她们站起身,又开始兜圈子。
这一段真的很感人,字句间流动着饱满的精气神。一个人从一群人身上撷取到能量,另一群人又从这个人的描述中撷取到能量,就像文中提到的柑橘和糖果一样,相互传递着,传递下去,没有间隙。
窗前的少女(油画)巴尔蒂斯
武田百合子最早是默音推荐给我的,严格来说,作为《日日杂记》的译者,默音把这位作者推荐给了中文世界的所有读者。在《单读》的一辑《明亮的时刻》里,默音以非虚构的方式书写了百合子的一生(《口述笔记员的声音》)。年轻的百合子在咖啡馆工作时认识了武田泰淳,他和他的同好们日后成为战后第一代的文学大师。经历四次流产后,百合子与武田泰淳结婚,并生下女儿花。和很多传统男性作者一样,妻子的真实经历被反复糅合进丈夫的小说创作,也和很多传统贤内助一样,百合子的生活是围着武田泰淳转的——她成了丈夫的秘书,会计,司机,抄写员,家政工,并在丈夫的提议下开始写日记。一开始是约定好轮流写的,丈夫却半途而废了,还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借用”了百合子的日记段落。直到后来为了照顾重病的丈夫,以及担任他的口述笔记员,百合子暂停了写日记。
武田泰淳去世后,在丈夫友人的鼓励和帮助下,百合子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被认为是作家伴侣精心提点所得的说法并不少——这样的事情,中文世界的读者也不算耳生,萧红就是经典的例子。但也不乏真正喜欢和认可百合子的才华的声音,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默音就曾在自己的小说《梦城》里用近未来的故事框架开启了这种设想——当人们可以从沉浸式电视剧里自由选择时,更多观众选择的是百合子,而非她丈夫的叙述版本。
百合子就这样一路写日记,写游记,《日日杂记》作为第五本书,已然成熟且充满个人风格了。不过后记里的百合子依然带着谦逊和惶恐的礼貌,她说,书的内容没什么进步,在此低着头呈现给大家。早些时候,丈夫的友人识辨出她的弧光,并鼓励她写一点“真正的小说”时,她也并未因此产生一点点所谓的志向或说野心,继续记录着自己想记录的事情。
是伍尔夫还是谁,原谅我查来查去都查不到确切的出处,反正总有那样一位聪慧又勇敢的女性,曾质疑厨房里的写作相比于政治议题为什么总被认为是无关紧要的。不过武田百合子不曾有过这样的呼喊。她始终低着头,写厨房里的事,电视机里的事,身边的事,回忆的事,丈夫、女儿和猫的事。直率,坦诚,对自己和自己的文本都一如既往地敞开怀抱。时至今日,大家仍喜欢她,喜欢这个可爱的、保持着活络心思的妇女。正如默音在译后记里所说的那样,百合子所撷取到手中的生活的枝与叶,是会呼吸的。这是最珍贵的,尤其是当更多写作的人将枝与叶理所当然地视为标本的时候。
武田百合子
我在网上见过几张武田百合子的照片,她长得很好看,不是清汤挂面、人淡如菊的那种,是很有光彩,看起来很有主张的那种。百合子喜欢涂口红,对此她是这样说的:
涂了口红就会有朝气,如果必须去某个可能会争执的地方,那就不用说了,去派出所或警察局的时候,去税务署的时候,写字的时候,我都会先涂口红。
养成这样的习惯,是在战后不久。我当时的工作是在街上兜售从驻日美军的小卖部流出来的进口化妆品,便试着用了销售的口红。那是开端。我喜欢美国叫做米切尔的硬质口红。就算别人对我说,你的口红有点太浓了,你这是堕落了,我还是每天把嘴唇涂得红通通的,兴高采烈。
读完这段,我深吸一口气,在旁边标注了一个大大的wow。
作者:王占黑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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