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我在郑州这边一连参加了两次有意思的活动——先是10月中旬,去中岳嵩山脚下参加一个老槐树的挂牌仪式,地点在巩义市回郭镇的芦医庙村,村在郑西高铁和陇海铁路交织之间;霜降过后又临大河野水、古渡芦花,10月底在黄河花园口,众文友凭借一爿菜园子,举办一场带着游戏的文学分享活动。
我因这两次活动而十分开心,并有新的发现——虽然城市变绿,绿满都市,但是,艺术家与作家,并不满足于现代化城市的美容式绿化,还要任着自己的才气和本真撒娇与逃逸,兴冲冲冲出城市的包围圈,到野外和农村去!大家拔萝卜、挖红薯,歌咏古树,歌咏庄稼,又采野花、拾野果,等等,这一群人,眨眼变成了任性的姑娘和淘气的大孩子,其中包括留着时髦白头发的李佩甫先生。面对自然,人的真性情彻底释放。
在活动中,从朋友们对土地、草木和蔬果的热爱,我深受感染和鼓励,差一点当场大声说出来,你们这样就对了呀!——我行将面世的新书美其名曰《蒿香遍地》,就是一本关于山野田野、农村农事、蔬菜野菜、花木果实之书,我的宗旨,原本就是为大家重返自然而喝彩的!
打2008年开始,十余年来,我先后出版了《看草》和《杂花生树:寻访古代的草木圣贤》两本书,连获“中国最美的图书”美名。又后来结集出版了《见花》《茶事一年间》,其中的草木气息是一脉相承的。这些年,能寻找到适合我的写作主题,并且源源不竭坚持下来,算我幸运。《蒿香遍地》以黄河两岸一年四季的野菜和蔬果为记录、考证和抒情对象,普及久远古老的博物知识传统,兼及乡愁。它不止怀旧,也是一份反映土地、社会和景观变迁的另类记录——我是1950年代人,希望能以燕口衔泥的精神,不弃细微,用心写作。
使我受到启发的作家,还有张承志先生。在谈及大变化波及内蒙古牧民和牧草的关系时,他说了这样一番话:“谁也没有料到,当这里被铁丝网划分为以户为单位的私营用地以后,亘古的牧草居然不够吃了。一页已经呼啦翻过,一切都迎来了质的改变。愈是目击古今,我就愈是惊讶不已——居然我们是最后一代见识了古代的牧人。”(《十张画》)我懂得他的话并心领神会——对于现在已经发生了巨变的田野、田园,我于我的家乡,及旧时的农耕方式,等等,也是“最后见识了古代”之人。
中国式“杂草的故事”之一,明代的《救荒本草》,编撰者朱橚是朱元璋的儿子,被封藩在开封,称周王。他和自己团队的采集范围,包括南太行地区,那一带正是我的老家所在。他书里林林总总的野生植物和蔬果,生生不息依旧存在,而当代的年轻人对之已经很陌生了。就是与我的年龄差不多的朋友,也渴望重新温习。而从小就熟悉这些的我,这些年又重新关注并亲近它们,带着感恩的心情记录写作,觉得自己在做与《救荒本草》的现代对接。因此,这是一件有趣有意义的事。
张承志是一个亦文亦画之人。“画者,文之极也。”肯定与开放以来的精神面貌获得大解放有关,现在的作家和文人,爱作画、信手作画,并且画得一笔好画的人比过去显然多了。我自己出版的书,有的也附有我的小画。而这一次,我对编辑说,我要为这本书,集中再做一遍插画,让插画多些、醒目些。我是半路出家,情不自禁用写字的硬笔画花草的。面对着所钟情的对象,描画出同样一棵野菜野草春夏秋冬不同季节的不同形状,是我对花木花草的致敬,它使我与草木、土地贴得无比亲近。白石老人作画表现出的“蔬笋气”“泥土气”和“草木香”,一直令我神往。
旧的本草著述,如《救荒本草》与《植物名实图考》的插图,曾引起过域外的现代关注。但是,周王和吴状元,没有区别、明确作文和绘图之人,著作权边界是含糊的。当代日本人的《杂草记》,一人撰文,一人插画,明明白白是分开的。我要一身二任,既作文又作画。张月阳编辑师出名门,她不仅热情接纳这本书,而且容许我注明自己的插画版权,对我是莫大鼓励。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读者喜欢我的书我的创作,增加亲近和亲切感。
特别要感谢的人,还有成都中医药大学年轻的教授王家葵先生,——他是文人气十足而十分可爱的本草专家和书法家,这些年担纲注释《救荒本草》《植物名实图考》等本草经典,小品文字与专栏文章也机智过人。近年,我读他的书受益不少。这次应我的请求,葵兄仗义为本书题签,使我十分欣慰。
2019年11月9日于郑州甘草居
(本文为黄山书社即将出版的《蒿香遍地》跋,文中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何 频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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